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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请罪 ...


  •   姐弟俩被挟在一众护卫之间,茫然又惊喜地哆嗦着往前走,不知为何。

      为免周围百姓太过瞩目,车驾没一会儿就行进了一个僻远无人的巷子里。

      元家豪富,这一带的院子不过几百两,自然说买就买。

      这院子买好了,日后也能时常来府城小住,南阳侯那里偶尔去点个卯应付元公爷盘问就是,不知道自在多少。

      也可将这姐弟二人安置在院子中,时时看护,以免被人盯上。

      只是还要交割地契、上报官府,因而即便素采即刻去办,也还要些时日。

      但眼下,却也不是没有落脚之地。

      一概经济发达些的府城,都会有些小馆,供贵人小聚暂住之用。

      其中也是独门别院,曲水流觞,清雅安静。

      元苏苏命人去订了一件小小馆舍,让他们坐下来。

      盘坐下来盯着他们瞧了会儿,元苏苏又转头道:“上些饭食来。”

      春野也不知要干什么,只屈膝应是。

      这间馆舍效仿古制,厅内置以矮几数张,席地而坐。

      透过横窗可见竹影白墙,旁有水轮取水,漱声清冽,水汽凉爽。

      黄家姐弟虽布衣褴褛,神色小心,可随她来后进退有度,举止有节。

      说话也文雅,可见家中过得不错,也素有教养,不像是普通粗人匹夫之流所育子女。

      黄玲见春野退下去了,便敛襟俯身,声音还带着惊魂未定:“多谢贵人。”

      刚才看着贵人下车,得见了这样一张样貌和周身的气度,黄玲还能镇定说话已属不易,只能克制着自己不要往贵人脸上多看。

      元苏苏点头:“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民女黄玲,弟弟黄杨。”黄玲答道,“玎玲的玲,杨木的杨。”

      玲是撞玉之声,杨是坚直之木。

      他们的家人对其有期待,不像民间“二狗”“丫蛋”一类。

      后来,他们也的确成了谢无寄的能人,成了他麾下如臂挥使的两把刀。

      元苏苏又微笑,点头道:“先用了饭再说。”

      她对谢无寄本人不怎么注意,对这些琐事倒记得很清楚。

      谢无寄和她定亲后,一应事宜,并未着意隐瞒着她,大约也是觉得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因此,听说还惹了麾下不少人非议。

      黄家翻案时,办案官员小心禀报,在当年的抄家下狱之中,他们早已家破人亡。

      如今唯有两名儿女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朝中上下颇为哀叹,一场冤案夺去了多少性命,即便如今得蒙洗冤,去了的亡魂却已无力回天了。

      元苏苏却知道都是扯淡。

      其实谢无寄早就把两个孩子救下来了。

      时刻跟在谢无寄身边的那个神色冷峻的失声少年,还有在外为他办事的“林女官”,就是当年那对逃亡的姐弟。

      当初宫变时,黄杨还救过元苏苏一命,刺死了意欲与她同归于尽的贵妃。

      所以元苏苏对他多注意了两分,渐渐也就琢磨起了黄家姐弟的事儿。

      她好奇他们是怎么跟了谢无寄的。

      这姐弟俩也是十分聪明,太知道审时度势,清楚当年黄家背锅的偷运私盐案,不过是九皇子拉下大皇子的手段。

      只有为视九皇子党为死敌的人身边效命,才能为黄家洗清冤屈。

      大皇子身边人人簇拥,又因为谨慎爱护羽毛,不敢再和私盐案扯上关系,一直潜心修德以图谋陛下宽宥。

      只有三皇子谢无寄能帮他们。

      谢无寄也需要这两个各有才能、又同样深恨九皇子的孤儿,来为自己办事。所以,这两人便在谢无寄身边跟了那么多年。

      后来还听说,即便是谢无寄被圈禁的时候,黄杨遭受牵连,受刑濒死,也没写过一句对谢无寄不好的话……

      是十分知恩图报的人。

      元苏苏看两人虽已饿极,吃相却仍然斯文,能忍得住快速饱腹的欲望。

      不由越看,越是喜欢。脸上的微微笑意,竟和善到从未见过。

      春野再次感到害怕。

      这、这,小姐想杀人也可怕,想救人也可怕,到底是为什么?!

      吃过了饭,令侍女带他们下去稍作休整后,便见到了面貌一新的姐弟二人。

      元苏苏看着黄玲,像看见了自己未来庞大而井井有条的私房钱产业。

      再看黄杨,又像看见了自己未来横行霸道,再无人敢惹的场面。

      此时,她才终于和善问道:“你们家是怎么一回事,且同我讲讲。我近来一向做善事,定会替你们找出办法来。”

      春野:“……”

      她心虚地看向脚尖,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黄玲姐弟对视一眼。

      虽不知贵人为何对他们如此之好,但他们别无选择,也再身无长物,不怕被骗。

      因而,口齿伶俐的黄玲一叩头,便讲了起来。

      一切的一切,都是由盐这个玩意儿引起的。

      盐,人人都要吃;

      盐运上的钱税来往,犹如洪水一般庞大。盐运生意里的利润,人人都红了眼想赚。

      盐政,是本朝的重中之重。

      大宁有几大产盐地区,分别是两淮一带、南海一带、河东一带等。

      每地,都分设一都转运盐使司,每年八月,会从京中拨来一巡盐御史,督查稽清当地盐政。

      此官位低却权重,一向是圣上心腹才可胜任。南阳侯府里议论的那个赵小姐,就是来自两淮巡盐御史家。

      这贩盐、产盐的买卖,是朝廷垄断的,容不得流到私人手里。

      但凡是要买盐、卖盐、运盐的商户,都得交上这一份盐税。

      官盐买卖上极为慎重,利益又巨大。

      盐商要买盐卖盐,需等盐官发放盐引;要把巨量的盐运往外地,就需要靠谱的漕运。总而言之,这条线上的所有人都依靠着盐官过日子。

      为了利益,难免不发生些贿赂、偏心、状告、置换、眼红的事,而引出些牢骚,乃至是诬陷的冤案。

      一般来说,巡盐御史这个位置是一年一换,如果万岁治下清明,上一任尸位素餐留下的冤案,到了下一任那儿也就被解决了。

      这样换来换去,哪一任巡盐御史都无法在当地扎下势力,也就保持了相对的公平。

      可如今这位巡盐御史却不同。

      他颇得皇帝宠信,已经下来数次了。*

      上一年做的决定,到了今年还是照旧。上一年讨好他的盐商,下一年还能吃到优待。

      巡盐御史不更替了,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从那位赵大人在江淮扎根下来之后,年年冤案不得翻案,一切都照旧处置,也逐渐形成了帮派。

      黄家就这么倒霉了。

      黄家是江淮本地的一个漕帮,常年和盐商谭家合作运盐,运往北方地区售卖。

      本来多年相安无事,却不知为何今年闹出了祸患——谭家叫他们运的盐里面,夹带了私盐。

      这下恰如沸水入油锅。

      私盐,也就是不通过官府渠道贩售的盐。这些盐不用交税,利润巨大。价钱也能开得比官盐便宜,在民间需求庞大,因而时常有盐贩子铤而走险。

      官府惩治私盐贩卖极其严格。

      发放盐引、征收盐税,赚的钱是给谁的?那还不是皇上的。

      贩卖私盐,既不需要官府的盐引、也不需要上交盐税,完全是无本万利的生意,谁敢做,谁就有滔天的富贵。

      从圣上兜里抢钱,那还了得?

      当今贩卖私盐一旦被抓获,动辄死罪,乃至牵连全家老小。

      奈何银子这么好的东西总有人想赚,私盐一直屡禁不止。

      黄家一向老实本分,孝敬官府也用心,在当地也是一个不大不下的富裕人家,从来不惹是生非。家中又善养子女,皆以读书明理,将来不做把头拴在裤腰带上的生意。

      他们哪敢犯下这等弥天大罪?

      只是那谭家为了脱罪,竟然谎称是黄家栽赃,自己有贩私盐的企图,还要夹带在他们家的官盐里,好糊弄人耳目。

      此案各执一词,本来要细审,可报到巡盐御史那里就被压了下来,直接断定黄家贩卖私盐。

      因为谭家一向和巡盐御史关系亲密,孝敬了不知道多少,所以这案子胡乱就断了。

      当日的查抄里,只有黄玲机灵,带着弟弟藏了起来。

      上官胡乱判案,下面也不敢大张旗鼓,以免被人抓住尾巴,所以也未曾细查。

      如今他们是险险逃出来了,可求告无门,也无法可处。

      最后走投无路,甚至想要去拦驾喊冤。

      听完黄玲这些话后,元苏苏却并未反应。

      她沉默了良久,就这样看着他们。

      黄玲有些胆怯,却不敢出声打断她,只温顺地垂着头。

      元苏苏脑中想到了另一些事。

      谢无寄的得势,几乎是与黄家的翻案同时发生的。想来那些可以说服朝臣的证据,他是早就掌握在手里。

      既然能这么快就洗清冤屈,为什么之前不做?是因为有人压着,即便有证据证明清白,也无用吗?

      可是巡盐御史才多大的官,谢无寄可是身负皇命监察的皇子,连他也要忌惮不成?

      多少有点不对劲。

      元苏苏又隐约想起来一些关于谢无寄的记忆。

      那时,他好像说的是:“……不过是他的私心罢了,只是他的私心能叫许多人赔命,这便是帝王。”

      她当时并没有在意那么多,还觉得这小子胆大,竟敢这样说陛下。

      而此时听下来,再想起当日的话……

      这事儿有内幕。

      元苏苏并不笨,相反,她其实很聪明。

      只是由于出身过于好,什么事都兜得住,所以她一向我行我素,很少去动用这聪明的脑袋。

      而人的聪明,往往聪明在联想和解释的能力。

      她看了看黄玲,直说:“你有些什么猜想,且说出来,我替你去验证。”

      黄玲错愕了一下,旋即谨慎道:“民女的确有所猜想,只是……只是对方官位颇高,民女不敢揣测。”

      元苏苏说:“这世上没有我怕的高官。”

      她语气平淡得很,这对她只是寻常事。

      元苏苏根本就没怕过任何人,要说敬重,她也只是敬重过陛下,连她亲爹她有时都不给脸。

      不过对陛下的敬重,也早在后来的种种昏聩举动中被磨灭了。

      黄玲错愕,而后陷入了深深的震惊。

      贵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为何、为何如此信任他们,既要帮他们查明冤屈,又、又连高官都不怕?

      须臾后,她一时反应过来,赶紧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看她:“贵人可是出自京中豪族,元家?”

      如今还有哪家,既有滔天的权势,又有这样一个美貌不似真人、又十分胆大妄为的小姐?

      元苏苏随意地点头,换了个姿势倚着小几,道:“你既清楚,便细细说来。你该知道,要是我都不能解决的事,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帮你了。”

      黄玲十分挣扎。本来不敢有所隐瞒,可她所猜测的事,却更不敢出口。

      她们是平民百姓,而对方是官,民告官注定没有胜算的。

      她回头,看了看一直不能出声的弟弟。对方拉拉她的衣角,示意她殊死一搏,已不能再有隐瞒。

      黄玲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贵人大慧,民女方才在外面,只敢说是盐商谭家栽赃,并不敢提及旁人。”

      “其实,民女疑心是巡盐御史有鬼,想找人顶缸,因而不管不顾,问罪了我们黄家。”

      “为何独独问罪你们黄家?”

      黄玲又顿了顿,说:“民女未曾说过,巡盐御史家的赵小姐,与我弟弟之事。”

      嗯?这个缘故倒是没听过。

      元苏苏来了点兴趣,看向那个沉默不能说话的少年。他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细看倒确实有些清秀,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前世倒是时常在谢无寄身边看到黄杨,回想起来,成年后的他样貌确实还算俊秀。不过看着倒像不近人情的样子,有时别人对他暗抛眼波,他也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予回头,像看不见。

      春野附上来,提醒道:“小姐到南阳侯府那日,婢子听得刘氏在房中谈论,巡盐御史家的赵小姐如今为了一个商户家的儿子闹得十分大呢,说是非他不嫁。”

      一旁的黄杨将头低下。

      “原来还有这回事?”

      元苏苏看他们一眼,看脸色便知是默认了,道:“便是为了不想嫁女,便将计就计把你们家断送了吗?”

      黄玲道:“民女不敢妄自揣测。”

      “那这位巡盐御史本事也太大了,竟敢在陛下任命的缺上行此等枉顾大义之事。”

      元苏苏倚着小几笑了笑,倏忽收了笑意。

      “谁给他的胆子?”

      黄玲后背冷汗涔涔,许久未曾出声。

      巡盐御史是陛下任命的心腹。

      多少人虎视眈眈,他能在这个位置上泰然安坐这么多年,必然是政绩了得。但凡他又有一点过错,被捅了上去,陛下还如何信任他?

      又或者,陛下根本不在乎他的过错。

      黄玲一怔,随即颤颤道:“贵人的意思是,巡盐御史……背后还有人?”

      她不敢提皇帝。

      “他未必是为了不肯嫁女,所以有意栽赃。或者这样说,赵小姐要你弟弟,根本不是个大事儿。他大费周章地弄出个私盐来,就为了处置你们,未免也太兴师动众。”

      元苏苏拉了拉绢子,垂下眼。

      “官家处置民间富商,有的是办法,只消弄些你们交不上的苛捐杂税来,你们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到时还怕不能跟赵小姐断了?”

      “这私盐可还牵连了谭家,弄不好本地的盐官也是要掉脑袋的。若是暴露了,他图什么?”

      黄玲寒毛直竖地听她说着。

      她觉得有些怪异,这位元小姐年纪尚小,看着还脸嫩,声音也清脆,却对这些话如此信手拈来。

      “一个小小商户,能惹什么大人物?巡盐御史也不敢把自己的仕途赌上。这样蠢的栽赃都能直接盖棺定论,他不怕上级督查了?”

      “必定是背后有更要紧的事,需要他借着私盐案遮掩。也许和他的上级也有关。”

      元苏苏道,毫不客气地点破了他们的心思:“你们光想报复巡盐御史,鱼死网破地状告他,这案子是破不了的。死了他,自然还有新的人来遮掩。”

      屋子里的人,一时间都傻住了。

      元苏苏也有些心烦,低头抓着手里的绢子扯。

      她确定谢无寄是说过圣上有私心,才让黄家赔上了命。可她还不确定这私心是什么,要如何才能解决。

      要如何才能不牵连到元家?

      和大皇子撇清关系,以防被盯上?

      可元家势大显眼,如今陛下还没到后来想通的时候,几乎是逼着他们在皇子里站队,撇清关系根本行不通。

      况且她的黄家姐弟谁来救。

      她还要用这两个人,要用,必得先将其收服。

      谢无寄帮他们家平了冤,所以才得了他们多年忠心,自己总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元苏苏将绢子从手中抽出来,将手扬了扬,低着眼睛说:“带他们去歇息吧,我且一个人想想。”

      春野应是,带着不知所措的黄家姐弟退下去。

      元苏苏叹了口气。

      只有她一个人还是太局限了。

      要是她手里有更多可以用的人,一同讨论就好了。

      一个聪慧的,有心计的,靠谱的,能外出行走的,罔顾世俗看法,还听她话的人。

      看着人走后,元苏苏指节抵着鬓角,沉思片刻后,又看向了放在桌上的那把匕首。

      依旧金光夺目,锋芒毕现。

      元苏苏静了一会儿,像被烫到了似的,收回眼。

      她都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疯了。

      ——那不就是谢无寄?

      元苏苏冷笑。

      她宁愿送他去死,然后手头永远没有人。

      -

      山下李府。

      这日是省里布政使家夫人开赏花宴的日子。李府中并没人有什么高爵,因而本不应在受邀之列。

      只是他们家嫁出去了个好姑奶奶,是给布政使大人家的庶出长子做了填房。

      布政使家宴请,她家中几个年轻姊妹待嫁、兄弟待娶,少不得要带上去交际一番。

      家中姊妹都热热闹闹地打点好出行之后,李氏去向父母告别。

      正巧,就在正房院外撞见了一个人。

      李家并不大,几进院子,给子女们居住的屋子并不多,更无力豢养许多仆婢。

      公子们要读书,需要安静,李府里最清净的一方小院便划给了他们。

      姑娘们在一处习些针黹、与母亲最亲近,便住在正院的西厢房。

      东厢为贵,留作客居。她每遭回娘家,都住在这里。

      余下的,便是那位寄养在府上、父母俱亡的表公子了。

      李氏心性仁善温懦,并不知道父母何故对这位表弟这样苛刻。

      虽是寄养,可这位表弟容貌出众,个子高挑,周身清冷,比她平日见的那些贵公子,气度还要好几分。

      况且他也努力读书,还十分有天赋。

      昔年幼时,她的亲弟弟们还在抹着鼻涕眼泪读三字经,被罚跪在石道葡萄架下的谢无寄已经能挺拔身板,平静地背四书注解了。

      他对自己的遭遇从不埋怨,也并不问一句为什么。

      今日,她正好撞上谢无寄在院门外请罪。

      十六岁的少年,身量颀长,袍中清瘦,风吹过时布衣贴身,贴着那掬细窄的腰。

      乌黑碎发吹过眼睫,视线低垂着。

      他笔直地跪在石子甬道上,眼看着地面的藤影。

      一动未动,已是花落了满身。

  •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自明清盐官制度和清朝真实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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