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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兴亡 ...


  •   冰凉锐利的刀锋,就贴在韩祖恩的脸上。

      这不似人的女子并未用力,那刀锋就已经陷在了他的皮肉中,一眨眼就只恐见血。

      而且她并不像是歹徒要挟人以谋好处,并不会真的撕票的样子,她那狠厉的眼神,是真准备往他脖子上来一刀的。

      韩祖恩的后襟湿透了,险些憋不住失禁。

      只能看着她浑身发抖,鼻涕横流地哭嚎:“饶、饶命啊姑娘!神仙!天女!我身上是有封爵的,杀、杀不得呀!”

      元苏苏冷笑一声,须臾收了笑。

      她便这样无甚所谓地看着他,稍稍扬起下巴,匕首动了动,他颊边已冒出血珠,骇得嗷嗷叫唤,尿湿□□。

      元苏苏的手分毫未退,声音冷漠:“这把匕首,未来皇帝都可杀得,抬举你又如何?”

      韩祖恩便知道她真是疯了。

      果然先人说得有道理,越美的女人,便越狠。

      看看,她连造反都敢了。

      元苏苏厌恶这个韩祖恩不是一日两日了。

      前世,这个无耻下贱之辈惦记了她数年,只恨不能得手,日日纠缠以求亲近。

      只可惜元家之势并非常人可比,他被教训一顿后,只得将念头藏下,心中却十分不甘。

      直等到后来元家被数场大案牵连,圣上勃然大怒,开天辟地头一遭贬斥了元公爷。为他求情的人既没有与皇家数十年的情分,则更是被从重发落。

      元家经历了清查、夺爵、最后乃至抄家,一时重重跌落云端。

      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元苏苏又历来作风惊人,暂且还没有人敢动她的歪脑筋,日后却不好说。而且谢无寄一派又有起复的势头,很难说不会对她使出什么手段。

      唯有南阳侯府,在此时提出让元苏苏嫁到府上去避祸。

      侯府虽不比京都名门,可也是皇家亲封的勋贵,先祖在开国时有军功在的,又是亲上加亲,料旁人也不敢轻贱了去。

      元公爷无法,只得先定下婚约,南阳侯一家人也进京护送元家人回乡。

      忍辱定亲之后,元苏苏才得知,当日江淮府的偷运私盐案竟是韩祖恩暗中向九皇子递上把柄,牵连了当时已被视作大皇子党的元家。

      只可惜谢无寄很快便宫变登位,把她囚在了宫里。

      不然,她可未必会比谢无寄晚杀韩祖恩。

      元苏苏的匕首转了转,眼下世道将乱,这个韩祖恩又四处犯事仇人甚多,死个把世子不打紧。

      “小姐,”素采见她真有杀人埋尸的意思,只得有些忧心地提醒道,“公爷来之前特地嘱咐,务必要护了小姐名声周全。即便这院子里都是自己人死个世子不打紧,可到底是怕会坏了小姐的气运啊。”

      “便真是要杀,也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别落在自己名上才好。”

      韩祖恩本来听这个清丽美人出声为自己阻拦,还颇为感动默默泪下,转而下一句就听见了她这般纯熟的话,不知杀人抛尸的事做了多少,霎时一哽。

      也是直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

      这个天女、真是元小姐。

      这个元小姐、也当真是如此跋扈狠辣,目中无人。

      听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这些话,韩祖恩差点没两眼一翻晕过去,元苏苏却像听进去了劝。

      静默片刻后,她抬手,把匕首递了出去。

      林护卫迅速接过去,以鹿皮抹油撸拭干净刀尖血迹后,拿布擦干,又呈回给元苏苏。

      元苏苏收刀入鞘,低头说:“把他解下来,抬去正院里。”

      素采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和侯府撕破脸,没杀人就好。

      一路上,主仆几人便这样大摇大摆地用棍子抬着个人漏夜去了正院。

      路上巡夜的人都被骇了一跳,很快整个南阳侯府便烛火通明。

      深更半夜的被闹起来,南阳侯夫妇也十分错愕。

      “剪枝,你说外面在闹什么?”刘氏穿着衣裳,一脸的头疼疲倦。

      “回夫人,不好了,说是,说是……”

      那白日里被韩祖恩调笑过的丫鬟只恨怎么什么事都是自己回禀,硬着头皮道:“元小姐的护卫绑着公子,往正院来了!”

      一把金钗落地,刘氏目瞪口呆。

      “你说什么?”

      ……

      半刻后,元苏苏与他们夫妻俩已对坐在了正堂里。

      对方丝毫也没管他们的坐立难安、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也不着急,就慢慢地坐在那儿喝着茶。

      喝的是正房的丫鬟们上的茶,不是什么珍品,元苏苏喝着皱了皱眉,但面色依旧冷淡不显。半晌,终于把茶碗放下。

      随着那砰一声落到桌面的声音,屋里的人心上都是跳了跳。

      “……外甥女。”

      南阳侯作为一家之主,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极力把自己的语气放和善些,长辈一般宽宏地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啊?可是有什么误会?”

      他又抬眼扫了扫后面合围的仆婢,拔高调子,语出威严,“还是谁给了表小姐委屈受啊?”

      一众连忙摇头的静默里,元苏苏敛襟,笑着点头肯定道:“正是有人胆大妄为,让我十分委屈呢。”

      她扬扬手指,素采便拍手,示意外面的人把那绑在棍子上的混账抬进来。

      一前一后抬人的两个护卫进了厅,还弯腰屈膝向他们行了礼,肩上的挑子便忽高忽低,手脚绑在棍子上的人也晃晃荡荡,一惊一乍。

      被堵住的嘴里溢满了鼻涕眼泪,只能呜呜出声。

      刘氏和南阳侯几乎是立刻便瞪大眼睛弹起来,一个指着他惊骇地喊“祖恩”,一个惊叫一声,直接扑了上去。

      看见韩祖恩脸上的血渍和青肿,刘氏几乎要吓疯了,连着几声惊叫。

      元苏苏温和道:“不知这人是谁,在我的院子外窥伺了大半日,还对我的侍女欲行不轨,我的护卫便将他绑了,送来给舅舅舅母处置。”

      院子里忙乱的声音,一下子归于沉静,只余刘氏还未来得及止住的抽噎。

      韩祖恩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南阳侯府上下更知道。

      即便是路过一只母苍蝇,他也要去逗弄两句,何况是这样京都来的神仙人物。

      南阳侯甚至都没对证两句,便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话。他当即变了脸色,痛心疾首地要请家法来。

      等他装腔作势、疾言厉色地打了两下,刘氏便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哭嚎,韩祖恩挨了打扭得像条蛆似的,却也无法解绑,崩溃得涕泗横流。

      只恨自己今日怎么就没听了丫鬟的话,偏偏遇上了这样一个女阎王!

      元苏苏也懒怠再看他们一家子做戏,只起身说:“原是没认出表哥。既然表哥被惯坏了,那还请舅舅舅母好生些管教,我在留阳这些时日,还望不要再添烦恼了。”

      南阳侯霎时停下手,讷讷地看着她,也不敢再喊外甥女,只喊:“元姑娘……”

      “对了,日后不许任何人靠近我院子十丈之内,有什么事我也不会参与,若发现任何人行踪鬼祟,我的侍卫只怕不会留情,请自便。”

      “夜深了,告退。”元苏苏也没听他的,语气干脆地把话说完。

      她自顾自行了个礼,回过头,婢女们便簇拥着她走了。

      正房里的人都久久语塞。

      这大半夜的过来,还以为是要兴师动众给个说法,却没想到只是把人丢下。

      也不同他们拉锯些处置的法子,只丢下规矩便走了。

      像是一向笃定人会照着她所说的话做似的,根本不耐与人辩扯。

      她……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南阳侯一家崩溃了。

      元苏苏是个什么人?

      这要从她的出身说起。

      元家是屹立几朝的豪族,几百年下来的累富,都留在元公爷身上。

      元公爷年轻时风流,唯独对妻妾一事上无甚兴趣,唯爱飞鹰走马、摇骰赌牌,名满京都。

      直到弱冠之年他方才有了一位妻子,这一下里便开了窍,两人恩爱异常,也成了京都有名的妻管严。

      那时两人感情太好,连陛下也都常说让他离远着点,别在他跟前夫人这夫人那的。

      元公爷笑嘻嘻地搂着还未登基的陛下,出近百宝地求他把库房里那幅名家字画换给他,只因夫人素来喜欢这位名家,想悄悄换来,做她的生辰贺礼。

      因此,还挨了陛下一顿打。

      一个纨绔出身、意气风发,又是天子宠臣的父亲;一个生于豪族,拥书百城,又素性潇洒的母亲。

      再持以突破世人想象的豪族富贵,和金温玉养的童年。

      到了十几岁最纨绔不驯的少女时期,整个京都都怕了元苏苏。

      她虽不胡搅蛮缠,也几乎不主动与人交集,可她也从不跟人讲道理。要是不小心遇上了,那可真是说不清的。

      在她那里,她便是道理,没有人不听她的。

      回院子的路上,元苏苏坐在一乘小轿上,只手撑着额头。

      素采和春野看了一眼,便知道她心情不太好。

      想来,是今夜动用了匕首触景生情,想到那位迟迟没找到的谢公子了。

      素采同春野使了个眼色,春野便道:“小姐可是觉得烦闷?”

      “嗯。”元苏苏拖着声应了句,撑头失神地看着随轿子晃动的膝盖,问,“谢无寄还没找到吗?”

      “倒是、有些线索。”

      素采违心地道,“只是细细探访,还需要些时日。小姐若是觉得烦闷,不妨去府城里转一转,或可消愁破闷。”

      过了好一会儿,四下只有清风朗月,而后才听得元苏苏淡淡答应一声:“去吧。”

      这留阳县里无聊,江淮府却还有些看头。

      只是元苏苏的烦闷并非这里无甚消遣之处,而是因为想起了前世后来的事。

      皇位之争,本在大皇子和九皇子之间。谢无寄是个山野里出来的变数,一开始,谁也没想到还有第三个选择。

      虽然元家一向中立,不分派别,可冷眼瞧着,总觉得大皇子更堪大用。其人温润洒脱,英俊挺拔,出手大方,和她一向玩得好。

      而九皇子生母贵妃受宠多年,又是幼子,被宠得不辨好坏,有什么好的都要和她抢。

      即便是长大后求娶,也不曾低下头来好好说一句恳求的话,还是那般心高气傲。

      在元苏苏面前,只有她傲的,没有别人傲的。

      她并不喜欢谢璨。

      对少年时的她来说,如果有朝一日一定要在这两人里择一人站队的话,那她还是会选大皇子。

      毕竟此人登基后,才会对她们元家更加尊重,世延富贵。

      所以后来与谢无寄退亲,被视为大皇子党,也无可辩驳。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

      那么运筹帷幄的大皇子谢璩,只因没得到陛下的偏心,即便是贤名素著,也输九皇子半筹。

      那一无所有的谢无寄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知不知道韩祖恩是怎么和九皇子勾搭上的?

      元苏苏叹了一口气。

      即便是她现在抓住了谢无寄,只怕也问不出来。

      这会儿未来的三皇子,还在不知道哪个府里挨打呢。

      所以她刚刚放了韩祖恩一马,并不是因为她仁慈,而是想加以监视,引蛇出洞,抓住此人和九皇子勾结的把柄。

      这些把柄要是送到大皇子手里,这些人一个个都别想死得太痛快。

      江淮府的天气晴好之后,护卫们又套了马车,轻车简从地护送元苏苏去府城里散心。

      这边虽说不比京都处处精巧豪奢,却也有江南的婉转小巧。

      清风徐来,还有河水穿城而过,河上尽是小舟穿行,货郎叫卖。

      元苏苏兴致缺缺地撑腮,透过纱帘打量着窗外,这些景色前世也看过,算不得太新鲜。

      这江淮府里,最有意思的还属她常去的方寸寺。

      古寺在城外山上,并不藏掩。宝殿雄峻,巍峨通天,门前一条大道,直铺下山脚。

      年年春日,道侧杏花开如云雾,杏道尽头便是圣地一般的宝殿。

      到那时游人如织,香火也极盛,官府会派人来维护道路、整修泥土、清理山石落叶,山下集会如云,逢五初十还有庙会,极是热闹。

      她也是在从方寸寺出来时,遇上了谢无寄。

      元苏苏不耐地将手里把玩的珠串换了一面。

      正此时,在路边,面黄肌瘦的少女抓住身旁的少年,嘶哑声音说:“弟弟,那是贵人的车驾。”

      少年抬起头,张嘴,发不出声,凌乱的碎发盖住脏兮兮的脸。

      黄玲抓着他,咬紧牙关,下了决心般说:“咱们在府城这么久,从没见过这么华丽的车马。官家讲究地位、分寸,不能逾越了上官。若不是知府家的,就只有省里来的敢用这般的排场。”

      黄玲眼中迸发着希望的光,“听说巡按御史大人刚刚下来,指不定咱们就运气好,碰上他的车马。”

      少年听话地点头,随后,少女拽了他一把,抱着死的决心,突然火炮似的往前冲去。

      “吁——”

      突然有人拦路,御者匆忙拉缰停下,马跺了两下脚,车子不动了。

      护卫纷纷围上来,剑柄指着拦在马前的两个小孩。尚未出鞘,已经唬得小孩浑身发抖。

      素采皱眉,想问何方小儿敢拦我家小姐的车驾。

      又想到公爷的嘱咐,行事要低调,要与人为善,为小姐的名声作想。

      再一看他们衣衫破烂,饥一顿饱一顿的样子,不由明了。

      她对车中元苏苏道:“小姐,两个小孩估计是饿慌了,拦路讨食。”

      “扔贯钱过去。”车里的像见惯了,毫不惊讶。

      素采点头,解下腰上的一串钱,扔到那姐弟跟前,钱串哗啦啦地作响,姐弟俩眼都看直了。

      怎么有人问也不问直接扔钱串的,这、这是多有钱哪?

      黄玲呆了下,看见贵人的车驾试图拐弯往前走,当机立断又往前爬了一步,响亮地叩了个头。

      “善人!”她声音撕裂一般喊着,“善人,您请听我说!我们不是讨钱的!我们是有冤的善人!”

      身后的少年见她叩头,想拉她一下,却又想起她的嘱咐。于是收回手来,也一声不吭地磕起头,一个接一个,磕得头青了也不说话。

      素采最怕遇到这种事,她“哎呀”了一声:“快快快拉起来,咱们可不能传出当街欺负人的名声!”

      护卫拔萝卜似的把两个小孩拎起来,他们头发散乱,看起来还真像被当街欺负了似的。

      春野说:“府衙在两里外,鸣冤去敲鼓去,我们小姐不断案的。”

      黄玲有点呆,为车里的是“小姐”而不是“老爷”。在整个江淮府里,只见过为官的老爷能用这样的排场出行,甚至他们的排场还比不过这辆。

      因而他们拦驾喊冤,拼着受刑也要将冤屈上达高官。

      却没想到,这样豪华的车马,却是一位小姐出行。

      可事急从权刻不容缓,她张嘴继续道:“善人小姐!我们是江淮府本地漕帮的人!黑心盐商谭家为了独占利润,过河拆桥让我们家破人亡!他家大势大,府里根本没人敢管我们的案子啊善人!求求您了!”

      素采听得头疼,这种事要她们怎么管,即便是求到元公爷跟前也要费点功夫。

      她刚要回绝,车里却忽然响起人声:“等下。”

      素采便回头:“小姐,怎么了?”

      一直把玩着珠串的元苏苏,突地撩起帘子来,说:“你去问问,他们是不是姓黄?”

      “是。”

      素采纳闷,几步上前,低腰问:“你们是不是姓黄?”

      黄玲愣了下,旋即眼前一亮,像看见希望,“善人姐姐,我们是姓黄,是姓黄!”

      素采回头等元苏苏吩咐,却只见她了然一般点点头,靠回座上,搭着手臂,说:“带上他们走。”

      素采懵了。

      “啊?带他们去南阳侯府?”

      元苏苏抬抬下巴,示意转头,已放下帘子,“先去买个院子,我来问话。”

      就说听着耳熟,可巧让她遇见了。

      老天助她!

      上一世,盐商谭家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勾结走私官盐一案,最后指认幕后受利者是大皇子。

      一时血流成海,又有人指认元家在留阳有势力,是他们在当地为大皇子扯媒拉纤,辩解无果。

      他们避了许久的风头也没等得圣上消了怒气,而是与众多一并被牵连的官吏勋贵一起,从此一蹶不振。

      而这一场大案的开始,是一个叫黄家的小户牵扯出来的。

      黄家当时是被谢无寄翻的案,只可惜早已家破人亡,只留下两个孩子流落在外,不知去向。

      当时这普普通通的一家人被查抄追缉时,满朝高官勋贵,无人在意这渺如蝼蚁的冤孽。

      更没有人预料到,后来会牵扯出滔天大案,成了扳倒大皇子党的一柄利剑。

      更甚至影响了皇位更替,也连带起无数高门大户、达官显贵的一生起落兴亡。

      但现在,她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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