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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杀戒 ...


  •   窦崇光此时才三十余岁。

      现今还未大受打击,鬓染霜白,黯然退隐。

      后来他女儿被人残害,自己也失去了一条腿,从此再未出现在朝堂。

      此时的他虽闲云野鹤,可鸿鹄之志初显。只是苦于世无良主,只能将一腔悯世之心寄托于玩笑对答之言。

      知客僧听完也大撼,合十道:“兄心有高志,不似肖想成仙之流。”

      这世间且不论平民百姓,纵是有权势富贵之人,人人都想成仙,只因神仙不老不死,高居天庭,不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起落兴衰而烦恼。

      连古来帝王也修仙炼丹、问方求道,什么人比帝王所缺的东西还少呢?

      窦崇光偏偏不。

      他不去成仙,只要留在这人世。日日砥砺,以救万民。

      两人大笑对答,须臾却察觉楼上还有人在,且一直看着他们。

      两人愣了,一齐转眼望去,便看见了元苏苏。

      窦崇光眨了眨眼睛,看向知客僧。

      知客僧也方才反应过来,单手作礼,道:“这位女施主来此处观景,不知可需要奉茶一杯?”

      “不用。”元苏苏就直勾勾地看着窦崇光,语气渐渐滚烫,直言不讳地说:“我很喜欢居士说的话。”

      年轻的灵山居士还没有炼出厚脸皮,一时哑然摸了摸后脑勺。

      最后也学着知客僧行了佛家礼,恭谨道:“多、多谢施主。”

      元苏苏点点头:“不必客气。居士还要在此处布讲多久?”

      灵山居士更加摸不着头脑,只能道:“还、还有些时日,如施主对这些佛法因果有兴趣,每逢五有庙会,只前一日至供墨楼下便可。”

      元苏苏便笑了。

      她端袖道:“若我是对你的治世之论感兴趣呢?”

      灵山居士愕然。

      半晌,抱着一脸“她说的是什么话”的表情转过头,看向同样呆滞的知客僧。

      ……

      重活这么久以来,元苏苏终于对事情的发展有了些可以掌控的感觉!

      陛下不可揣测、谢璩心思诡异,连谢无寄也暂时还不能掌控,自己身份尴尬。她对未来如何走向,始终都是不确定的。

      她现在能做的事太少了。看似身份尊贵,所向披靡;实际上既无人马,也无影响力。

      元苏苏越想越不对。

      在京中时,元公爷给她请过不知道多少个西席。知道她是女孩子,也不过就拿些诗文经书来搪塞。成天在那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问他什么是明德如何明明德,便支支吾吾乱扯一通来敷衍。

      最后还说她不用作八股文章,又不需治世理国,学这些无益,不如多读些怡情养性的诗赋,将来成个才女还可扬名一方。

      元苏苏便拿起书来,当日便叫那师傅滚蛋。

      元公爷是一个不爱读书的人,她娘又去得早。虽然留下藏书颇丰,在京中也数一数二,可谢璩谢璨、乃至谢无寄所学的东西,却好像离她很远。

      前世她并不了解盐政。

      也同样,对派系斗争的概念十分简单。

      而那三人,不过是因为身份,只要他们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志向,便多的是人上赶着要教给他们。

      他们自然拥有比她更长远的眼光。

      而那时在她眼里,谁登基不过是谁受宠、谁心狠、谁有本事。至于其中多少拉锯筹谋、退让斟酌,却无从得知。

      比如谢无寄真的仅仅是因为一手好字而打动大儒,得以回京的吗?

      京中多出一个皇子是何等大事,岂会如此轻率。

      比如当年陛下同意让她做三皇子妃,真的仅仅是因为她看中了谢无寄吗?

      明明陛下之前有意让她在大皇子和九皇子之间做选择,她的婚事即便对于陛下来说,也是政治筹码,怎会因她的心意而决断。

      ……

      元苏苏直到死了一遭,才开始渐渐地想这些。

      前世,没有人让她想,也没有人愿意看见她想。

      她身份足够尊贵,又有出人的美貌,最好的结局就是成为某个皇子的妻子、助力,更好一点是坐守中宫,母仪天下。

      所以她需要明白什么呢?明白谁是皇位继承人就行了。

      她的身份太高了,要是还对政治有见解,那很难说日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吕霍乱国、武后临朝,历史上不是没有这样的事,《谷梁传》都写“毋使妇人与国事”,本朝以来更是极其防备后宫干政。说难听些,元苏苏是不允许有政治头脑的。

      当全世界都有心欺瞒一个人的时候,她的世界便是这样的狭隘。

      当全世界都有心欺瞒一群人的时候,她们的去路便如此的渺茫。

      元苏苏的想法一向坚定自我,难以为外物动摇,可重生以来却被动摇了多次。

      她发现身处的世界,远远比前世别人向她展现的复杂。

      她是掌握先机,可谁知道这先机是不是别人做出来给她看的?

      即便重生,也发现很多事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样,仍然要处处妥协。

      犹如盲人行走于险滩,规避了飞湍,却还有急流。

      她很不甘。

      元苏苏急切地需要掌握更多,明白更多,即便是不依赖前世的记忆,也能够看明白局势的变化,和自身所处的境地。

      灵山居士就是她想要的第一位老师。

      此人并不看重男女之别,后来还收了些出色的女学生学习画技。却也因此被有心之人弹劾,污蔑他与学生的关系,使他名节难保,愤而辞官。

      后来便一心辅佐谢无寄,直到自己也失了一腿和爱女,才归隐山林。

      既然能教女学生学画,又能给妇人们讲解佛法,那教她观察时局又有何不可?

      在眼下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元苏苏胸口的那股郁气终于稍稍地抒发了出来。

      从前只听说这个人神出鬼没云游四方,一般寻不见踪迹。却不想这样巧合,竟然在方寸寺里遇见了他。

      只消过几日,她便来听灵山居士布讲,然后借机送上聘金,请为师傅,这样才算郑重。

      只是不知道现在他认识了谢无寄没有。

      元苏苏雀跃的脸色冷下来。

      山道上铺着金黄落叶,尚且还带着雨后的泥泞。

      山前的大道太过拥挤,元苏苏的轿子只往山后走。

      这一带清净,闲置着许多从前虔诚礼佛之人修行的庵堂。随着年深日久,无人洒扫,不少都已被野草覆没了。

      再过不久便是谢无寄该被人追杀的时候了。

      那是冬末时节,寒风瑟瑟,连谢无寄的伤口也冻住了。所幸也是冬日,不然只怕他早已血尽而死,也不知道是谁追杀的他。

      按元苏苏目前的眼光看来,只怕是大皇子和九皇子中的一位。

      她猜想是九皇子想趁着大皇子坐守江淮,借机杀了谢无寄栽赃他。

      这个想法很合理。

      对于当下的他们二人来说,这个素未谋面的兄弟只是个小小的隐患,顺手一抹除去了便是,借刀杀人栽赃对方才是最大的用处,只是没想到意外碰上了她这个倒霉蛋。

      罢了罢了!

      有些事不能多想,越想越容易冲动。

      元苏苏正沉沉想着灵山居士该如何安排,却听见外面有兵器锐鸣之音。

      轿子顷刻间停下来。

      护卫们一瞬间亮刀。

      元苏苏震了一下,须臾才反应过来。

      “林护卫!”她已迅速打开身侧的匣子,将软甲穿上,冷静高声问,“有人拦路?”

      “是一帮山匪,大约五六十人,不足为惧。”林护卫迅速将轿子外的铁羽拉下,形如盾牌,严严实实地将小轿护卫起来,“用弓不过四斗,速将弓箭手拿下!”

      元府的护卫在应对这种事上经历过十分专业的培训,元苏苏的保命宝物更是层出不穷。

      元公爷怕死是出了名的,他淘尽了四海奇珍,一半护自己,一半护女儿,还有些从没见过人的,被他藏起来保护妻子的墓穴陪葬。

      元苏苏应了一声:“你们小心。”便将兜帽戴上,掀开座椅,藏了进去。

      袖中,还牢牢地揣着那把削金断玉的匕首。

      这些天她从未离身过。

      轿外兵器碰撞的锐鸣震耳,刀刃割过人体的闷声也惊心,不时有布帛撕裂和鲜血喷洒声,还有□□沉沉落地的声音,叫骂威胁的声音。

      有人撞到轿上,轿子震了一下,旋即便是一刀将他挑开。

      元苏苏随着轿子一晃,握紧匕首说:“我没事。杀!”

      护卫知道她安然无恙,便放开了手脚。

      元家护卫虽然不过十几人,可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将对方的弓箭手拿下斩杀后,便再无顾虑,刀刀留命。

      那帮山匪这才傻了眼,见满地滚的都是自己的人,而对方不过略挂了些彩,一个个都还好好的,才知道这是遇上硬茬子了。

      那山匪头子想起被许的金银和这位小姐的富贵,终究还是杀红了眼,硬咬着牙和他们拼下去。

      元苏苏吸了一口气,压着冰冷的怒火,在情急之中想着是谁敢对她动手。

      她和谁结了怨?还是谁想借她威胁谁报复谁?

      她知道护卫们实力过人,可这远远不能压下她的愤怒,伤的可都是她一点一点养起来的人。

      对方的山匪也是到了穷弩之末,见实在是不敌,不由得悲愤不已,没想到这次会赔了这么多人进去。

      一时之间,狗急跳墙。

      轿子重重地晃了一下,一个人影挨了一刀,仍然不怕死地撞上来!

      浴血的手从轿帘下探进,狠狠地抓住了东西,往里面迅速爬进来。

      他动作太快,外面的护卫又被缠斗,一时之间只有林护卫分出手来往他身上砍了一刀,便不得不抬手应敌。

      衣衫破烂的凶恶匪徒露出扭曲的笑容。

      只要他抓住了这个小姐的裙角,这被娇养大的千金便会叫他吓得六神无主,他就可以胁迫——

      林护卫焦急转头喊了一声:“小姐!”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那匪徒就看见眼前金光一闪。

      元苏苏的匕首从斗篷中探出来,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

      匪徒两眼一鼓。

      元苏苏的准头不好,她本是准备往他脖子上扎,却扎歪了些,从他腮帮子上穿过。

      匪徒身子如同濒死的鱼一般乱蹦,血止不住地从伤口中喷溅出来,元苏苏满手是血,那柄匕首却仍旧死死地扎在他脸上,像一把钉子把他钉住,手背冒出青筋。

      他几乎是透支了最后的力气去抓她的手,却不想元苏苏十分警觉,直接放开匕首,后撤一步。

      他也是几乎立刻就被抓住双脚拖了出去,随后刀光一过。

      片刻后,外面的厮杀之声就停了下来。

      林护卫屈膝抱拳:“匪徒已死了个干净,生擒了一个押住,遣人去请了指挥使,小姐请放心。”

      他声音急促,轿内的元苏苏也沉默了半晌。

      她遮在斗篷下,气息比平时更快些。

      上辈子韩祖恩死在她面前她都觉得恶心。何况是自己亲手贯穿了一个歹徒的脑袋。

      听说上战场的人头几次杀敌的时候手都会抖,午夜梦回也会害怕惊悸,食不下咽。

      是不是真的元苏苏不知道,她只确定她现在是真的有点想吐。

      不过,她是个要强的人,这对她来说不能算什么。

      半晌,她终于站起来,撩帘出去。

      外面的地上被草草收拾了一通,断肢残骸是拢在一处了,用油布盖着,不让她看见,可地上的血还是新鲜的。

      元苏苏凭借着惊人的毅力,把目光从那堆尸体上移开,说:“你们如何?”

      林护卫回禀:“受了些小伤,并无大碍。”

      他们无论从刀剑还是贴身软甲上的配备都不是区区山匪可比的,也就是人多让他们一时受困。

      元苏苏点头,想扶身旁的树,又想起树上的血,手又收了回来。

      说:“找个庵堂先处理一下,等指挥使带人来。”

      她站在树下,一身雪白斗篷上泼洒着飞溅的血滴,幂篱垂下,也被血染透,像一个刚吞吃了人的女鬼。

      其诡异血腥,令人不敢久视。

      林护卫奉命,起身前却想起来,把扎在匪首脸上的刀拔出来,擦干净送回去,说:“小姐这一刀极准,好刀法。”

      “谢谢。”元苏苏道,这冷淡却客气的态度让林护卫受宠若惊,下一句却是:

      “我准头不好扎错了,你教我,以后扎哪。”

      林护卫沉默片刻,拱手道:“……呃,眼、口、裆,或是抹颈。”

      又道:“后颈及前胸骨头坚硬,小姐难以扎透,为免给敌人可乘之机,面部最好。”

      元苏苏闭了闭眼,说:“记住了。”

      片刻她问:“周围还有人吗?”

      一个护卫回禀:“无人,只是刚才前面那边的庵堂有些动静,还看见血迹,怀疑是有歹徒藏匿,已派人去查探。”

      元苏苏是一点也不想上这个轿子了。

      她只恶心地抬手,说:“要是看见了人就给我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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