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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谢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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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午心里既存了疑,脚下的步子便迈得大了些,只是面上还端着持重做派。
若此时有还未归家的同僚见了,必定只会当他是有要紧公务在身,才步履不停着急去办。决计想不到旁的私事上去,更料不到汤午内里的纠结与算计。
正如他所想,京兆府官吏散得差不多了,一路上也并未遇见什么人。汤午立在再熟悉不过的牢狱大门前,却是难得迟疑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个有益无害的决定,但毕竟不能未卜先知,哪里预料得到这一选择究竟能为自己带来多大回报。
秦时吕不韦还有奇货可居之说呢,如今这不过是效仿前人罢了。
汤午如此劝自己,很不必作出这举棋不定的摇摆模样。
可今朝无嫡,若陛下最终还是遵从祖训,当真立长……
汤午用力地攥了攥拳,似是想借这个动作平复躁动不安的心绪。
人都在此了,还有什么好疑犹的。这样想着,他抬起低垂的头,而后探出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推开牢狱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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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慎是今日午后才被押送进京的。
时隔数年,故地重游,本是该好生感慨一番的时候。可惜不巧,他如今成了戴罪之身,甚至还来不及望一望京兆变化,便被匆匆关进了京兆府的大牢。
??他枯坐在簇新的坐席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间牢室。
榻上的被褥瞧着倒是干净,室内勉强能称得上是齐整。身处牢狱,到底比不上自家宅院舒适宜人,但同左右牢室拿来相较一番,便能看出此间牢室是花了心思收拾过的。
对此,谢慎心下还算满意。
谢慎与自家兄长谢盼一向小心,无论在京还是在封国,为官期间并不曾刻意张扬同未央宫周夫人与二殿下刘夙的关系。心里也暗自承了陛下着意安排他们去处的情,越发不爱出头。
早先是京兆尹亲自送他进了牢室来的,谢慎在离京就国之前,因兄长的缘故也同董倡打过一回交道。眼瞧着文官儒雅随和的派头十足,却不想私下里竟如那些谄媚奉承的佞臣一般无二。
乍一听董倡一口一声的:“贵人”,谢慎心下便是一凛,只当他使了旁的手段,知晓了他与阿姊的亲缘关系。
正苦于如何应对问询时,又听见董倡不着痕迹地打探着未央宫里何时出了一位新宠谢美人,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不知内情,那如何糊弄也使得。
谢慎怀了看笑话的心思,便似有似无地攀扯几句,更惹得董倡深信不疑,忙不迭安排了这样一间不合规制的牢室。
坐了许久,到底无聊,谢慎便想着起身活动活动。才直起身子,就听见远远传来了牢门打开的声音。
一声闷响,在这一片死寂的牢狱听来格外明显。
莫非又是上赶着巴结那子虚乌有的“谢美人”来了?
谢慎往室门的方向走了几步,打起精神来正要应付,却迟迟不见人来,嘴角端着的笑也少不了僵硬几分,
京兆府各吏应当早早归家散去了,此时来大牢却不为见他,又是为何?谢慎心底暗暗存了不解,只好照样坐回去。
才坐到席上不久,就听得一阵脚步声渐渐近了。那人似乎果然不是为他而来的,走走停停,时不时就要与各牢室内关押的囚犯攀谈几句。
如今的京兆吏竟还有耐心同犯人搭话,这样不寻常的举动更让谢慎生了好奇,愈发期待那人走到自己面前。
终于,那脚步声在他牢室门前停下。
来了!
谢慎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端坐着,摆出云淡风轻的表情朝室门处望去。
来人是位青年郎君,身量挺拔,容貌俊秀,生了一副不苟言笑的斯文模样。只是一双生来多情的桃花眼间却盛满冷凝,无端带出几分肃穆,反倒冲淡了周身平和的书生文人气。
就如莹莹如玉的夜明珠般,单单是立在这昏暗逼仄的牢房中,便能照出一室光辉。
被这远超意料的好样貌怔住,一时间,竟叫谢慎看愣了神。
对此类反应汤午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淡然地掀起眼帘往室内瞧了一眼。
端坐在席上的郎君约莫过了而立之年的岁数,容貌只能说是端正。一双眼却生得出挑,同二皇子刘夙有八成相似,可见外甥肖舅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虽是身处牢狱,自身气度仪态倒不曾因此有丝毫改变,仍是挂了温和笑意在唇角。此刻,凝神朝他望过来的目光虽有些直愣,但并不会让人心生被冒犯之感。
汤午虽不曾见过刘夙生母周夫人,但只是瞧着谢慎,却似乎能隐约从他身上想见其长姊的模样。那位深合陛下心意的美人,除却姣好的外貌不谈,应当也是如她二弟一般的谦逊、内敛。
“郎君是今日才来的?”
听了这把好嗓子,谢慎忽地回神,矜持颔首。
“某姓汤,单名一个午字。”汤午并不自恃身份,同寻常官吏一样,拿了冷脸来对囚犯,仍是谦恭地行礼作揖,守礼至极。
见了这位青年郎君举手投足间的翩翩风度,谢慎心里更是暗恨自家没有适龄女儿,不能抢了这汤午来做郎子。
他端出惶恐模样,起身还了一礼:“谢慎戴罪之身,如何担得起此等大礼。”
“言重了。”互通了姓名后,汤午才走进牢室,伸手扶了谢慎一把:“某只是区区京兆小吏,有何担不担得之说?谢郎君日后若有不便之处,尽可来找,但凡分内之事,某义不容辞。”
谢慎顺势起身,听了这话更加熨帖。
他自认为看人还是有三分准头的,汤午如今只是京兆小吏不错,但才打了一个照面,就能看出他行事利落,识礼数、知进退,便不会做一辈子的小吏。
再看他样貌便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加之人还年轻,若得了贵人赏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谢慎爱他人才,心里存了打算有意交好,此时说话就多了几分真心:“我确是今日才来的,汤吏如何得知?”
并非谢慎刻意为难,只是押他进京一事并不好声张。来前上头也至多与京兆尹知会一声,汤午身为小吏,不知此事才是正理。
汤午见谢慎并不拘礼,也改了自称:“我日日都要往京兆大牢来一趟,看顾着牢里囚犯。今日见了生面孔,自然一眼便瞧得出来。”
见他答得很是坦然,并未存了卖弄心思,谢慎惊异于他的尽职,不由赞赏道:“汤吏能有此番细致心思实属不易。”
“为官京兆,为君分忧、为民解困罢了。”汤午摇摇头:“此乃分内之事,本就不值一提。”
“好一个‘为君分忧、为民解困’!”谢慎朗然一笑,拍了拍汤午的肩,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或许是因阿姊在宫里步步艰险,他与兄长早早学会了如何揣摩上意。也在近些年逐渐发觉,最得陛下青睐的,往往是务实精干之人。
故而,他也学得此般喜好,对合乎陛下心意的人才大加肯定。如今看汤午,就免不了多了几分喜爱。
汤午自居晚辈,又请谢慎坐下。谢慎往榻上坐了,让出草席来,示意汤午也坐,一看便是有话要同他说。
见状,汤午也不推辞,往席上坐了,才开口道:“恕某唐突,某观郎君仪表不俗,不知是缘何获罪?”
谢慎沉吟了片刻,汤午当即很有眼色地补上一句:“若是郎君不便,也不必勉强。”
“也并非不便。”谢慎左思右想了一圈,委实爱他才貌,何况这案子迟早要上达天听,告知他也无妨。
但还是低了声音,做出秘密模样:“我是从吴国来的。”
只这一句,心思敏锐的汤午便在顷刻间想到了许多可能的因由。
但他是多聪明的人,绝不肯贸然将推测宣之于口,只是捡了最稳妥的法子,像前头与同僚探听消息时一般,轻轻抛出两个字:“吴王?”
一个吴王,便能有上许多解法,单看谢慎想到的是哪种罢了。
也不知谢慎是如何读的,一挑眉,似是以为汤午领会到了背后原委,颔首:“汤吏果然机敏,我此番押送进京,确因开罪了吴王。”
见汤午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谢慎索性大大方方全都告知于他:“吴王曾称病不朝好一段时日,去岁秋日,我为使臣,替吴王朝觐。起初陛下还好生抚慰一番,后得人禀告,吴王并未得病,陛下震怒。”
谢慎叹了口气:“陛下仁善,到底挂念同族亲情,不忍发难,只下了斥令。不曾想回了广陵,吴王却因此事存了心结,只当是我告密,待我越发疏远。前些日子寻了错处,并不查实便定了不敬之罪,这才送到京兆来了。”
汤午听了来龙去脉,直着身子,冲谢慎一拱手:“谢郎君愿将此等私密内情告知于某,实在于心不安。虽今日才与郎君相识,却能从言谈中得见风度,相信郎君绝非犯上之人。”
说完这话,他起身站定在谢慎面前,执了个晚辈礼:“某字正臣,且不论郎君日后如何,若不弃,只当家中子侄相待便是。”
待这话真正说出口了,汤午来前起伏不定的心才算真正落下,平静地等待谢慎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