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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赵氏(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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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颜纳闷,方才见她一手伤痕,累累可怖,生怕在交谈间无意牵连到赵氏从前的伤心事来,便不敢多看,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听了她这话,又再定睛去瞧。这才认出原是手臂的伤痕深浅不一,从颜色判断,倒像是新伤旧痕全叠在一起了。
赵氏见孔颜这回看清了,才开了口说下去:“女郎方才提到了京兆府,却是冤枉了诸位官吏。这些疤痕……是我家夫君留下的。”
平日里见惯了当阳长公主飞扬跋扈的模样,除了大母与舅舅,天底下怕是无人能叫自家母亲收敛脾气。对上父亲更是不假辞色,孔颜从未想到世上竟会有为人夫者对妻子下手这种事,惊得瞪大一双眼:“堂堂丈夫,竟对妇人动手?”
赵氏苦笑:“是啊,谁能料到呢。”
担心孔颜看久了不适,赵氏很快抽回了手,重新掩在袖中,又向她解释道:“从前我嫁于时,也以为是个好的,模样周正不说,手脚勤快,做活利索,与人相处时也极为和善。”
赵氏目光深远,似是回忆起了往日时光:“瞧着是个稳妥的,成亲后夫妻也算过了一段和美日子。偏偏时间长了,妾才渐渐发觉,他每每喝了酒,必是要发泄一通的。”
“于是便发泄到你身上来了?”孔颜听了这话,眉头紧锁。
赵氏轻轻点头:“一开始还好些,后来下手越发没个轻重。”
她抬手挽起扎成一束的头发,转过头来,方便孔颜瞧个清楚:“这便是先前最重的一回留下的印记,直接按着头硬磕在案上,妾当即就晕死过去了。”
孔颜瞧着她后脑至今仍留下了鼓鼓囊囊的一块凸起,颇能感同身受,下意识地便摸上自己的后脑,亲手确认了无恙后,又忍不住问她:“既是如此,赵姊姊为何不索性离了你那夫君去?”
赵氏叹了口气:“从前妾只以夫为天,只当这拳脚相向全因妾的不是。加之他隔日清醒了,必定要冲妾好生道歉一番,又赔足不是,妾便更不忍心了。”
面容愁苦的妇人将头发放下:“后来那回,妾晕眩了好些日子,觉得此番动手着实过分了,这才生了回娘家诉苦的心思。却不想,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为着孩儿,这便再也离不得了。”
说到孩子,赵氏眼中已是含了泪:“待到孩子出世后,日子眼看着一天天地就要好起来了。却不想他前几天同友人外出饮酒,故态复萌,归了家来要向妾动手便罢了,竟在撕扯间将孩子夺在手里,生生……”
回忆起当日惨状,赵氏泣不成声,孔颜知晓任何言辞在此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故而只抓了她的手握在怀里,轻声宽慰道:“赵姊姊,你若不想说,便不说了。”
“做下这样错事的是那畜生,我有何说不得!”赵氏恨恨道:“他发昏,冲我动手还不够,又这样残酷地害死了我的孩儿……一想到我的孩子才刚过了百日,还不会叫一声阿母,我这颗心便揪得生疼……”
因着情绪起伏,她连在孔颜面前的谦称都维持不住:“我怒极了,顾不上瞧一眼孩子,满心都是叫他好看。便乘他不备,劈手夺了灯架来,朝他心窝一把捅了过去。”
赵氏胡乱抹了把泪,却是迸出了一个凄厉的笑:“任他平日里如何得意,只被捅了几下,便再不动弹了……哈!真是畅快!”
“摔死自己亲子的时候那样威风,被我寻了机会动手后,还不是如一条死狗般!”
从一进牢室,赵氏给孔颜的印象便是冷静、克制的,却在向孔颜揭露案子真相时显出了这样癫狂、偏激的一面。
可孔颜却不觉得这样的妇人令人心生畏惧,一路听下来,她竟不知是可怜赵氏多一些,还是可惜她多一些。
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赵氏深深吸了几口气,竭力维持着原先的仪态:“让女郎见笑了。”
孔颜摇摇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赵氏拦下:“一日日的磋磨,这样的日子妾早就受够了!事到如今,这是妾自己的选择,不论下场如何,既是出自本心,便不后悔。”
赵氏扯了扯唇角,冲孔颜绽出一个苦涩的笑:“到头来,妾竟不知是该怨恨自己无能,还是该痛恨自己托生成了女儿身。”
原先握住赵氏的手反被她包住,赵氏的手略显粗糙,她轻轻拍了拍孔颜柔软纤细的手:“女郎虽出生富贵,却也该能理解,不论贵贱,这世道,本就对女子更艰难些……”
她似乎只是一叹,并不欲多言。话题一转,又回到孔颜身上来:“妾的父亲极擅观相,从小跟在他身边,妾虽是只学得皮毛,却也能一眼看出女郎此生定是平安富贵、万事顺遂。”
孔颜转身望向她,动了动唇,才要说些什么,赵氏却已经收回了手。
这位亲手送了自己丈夫上路的妇人,此刻看着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仿佛真如她的长姊一般,在和自家女弟说着贴心话。
“去吧,他正在等你。”
孔颜一步三回头,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此刻存了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像重活一回,她也并没有长大多少,除了先旁人一步知道未来将上演的事外,对于人心算计,她仍是想不通其中道理。
她自诩博闻广识、强言擅辩,却在赵氏这样一位普通农妇面前格外笨嘴拙舌了起来。
赵氏没有起身送她,却一直不错眼地瞧着孔颜一步步出了室门。
不知为何,孔颜就要被那道目光看得落下泪来。
待出了牢室,便见汤午候在一旁。他迎上来,仔细关好了门,才低着嗓子对这位垂头丧气的小郡主道了一声:“回去吧。”
“嗯。”孔颜闷闷应了,情绪并不高。
于是汤午领着孔颜出了牢房,外头明媚的阳光瞬间将全身裹住,暖融融的,驱散了方才附着在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冷和潮气。
一直到走出好几步路开外,孔颜忽地开口问向身边的人:“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