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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归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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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北方,秋。
微红弥漫的山野,层林尽染。蜿蜒而来的一队迎嫁长龙却比这霜叶更红更旺。一路燃放的鞭炮不停,惊起林间无数雀鸟吱呀鸣叫。灿烂烁金的桦树林里,轿夫们抬着妆奁,抬着喜篮,抬着八人的大花轿,一晃三摇,乐呵呵地放声大唱,
郎是天边飘飘的云哎,妹是悠悠的水一泓;
云不飞来看不见哎,水不照云云不动!
郎是太阳暖暖的光哎,妹是青青的草一丛;
太阳不亮草不长哎,草不发芽根不种!
郎是惊雷皎皎的龙哎,妹是朵朵的花一蓬;
龙不翻身不下雨哎,雨不洒花花不红!--------
直唱的送嫁的众人乐开了嘴,唱的轿中的新娘羞红了脸。
前方的小坡上,忽然传来粗豪的笑声,“唱的好!唱的真他妈的好!老子好久没再见新媳妇过路了,呵呵,且凑凑热闹!”话音刚落,七八匹马已经蹿到了迎娶队伍的跟前。有人眼尖,竟认了出来,一声惊叫,“罗,罗山魈!”
那山匪满意的晃晃大脑袋,可不就是我!这些年,倒也多少混出点名气嘛!
他瞅瞅惊愕的人群,忽地一笑,“莫怕莫怕,老子一不杀人,二不劫色,只为求财。嘿嘿!”他一努嘴,旁边的同伙立即下马,预备抢掠。罗山魈抬眼看到一顶艳红的喜轿,突然想起了什么,楞楞地呆半晌,忽然一甩手,“算了!算了,老子今日讨杯喜酒喝,且放过你们!”他示意放行,手下兄弟却是会心一笑。那一行队伍犹自惊疑不定。他不耐烦起来,大吼,“怎么,再不走,可是要老子抢了你们的新娘子!”众人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抬人便走,慌张的哪里还像什么迎亲的队伍,完全是一哄而散的鸟兽。
望着那颠颠晃悠而去的喜轿,罗山魈忿忿吐出一口吐沫,“呸!他妈的,有啥希奇,老子可见过天下最漂亮的新娘子!”他得意的呵呵大笑起来。
“喂,罗山魈,你可真是一点没变啊!”一声清洪嗓音震响,他唬一跳,谁?是谁?
转过身,他险些没晕的摔下马来,真正是顾头没顾到尾啊,活见鬼,背后竟是一排列的军队!一色深灰国卫军服,枪管乌亮,齐齐瞪眼像是在看他唱白戏。
居中纯黑马背上,一位英拔的军官望着他似笑非笑,双眼黑水潭似的深幽闪烁。那眼睛太明亮,太熟悉!仿佛许久之前的一幕重新上演。
他蓦地兴奋起来,大喊,“少阳弟!殷少阳!”
军装笔挺的殷少阳策马走近,帽檐下浓眉舒展,神采奕奕,清峻帅气犹胜当年风采。
罗山魈眼睛一亮,“嚯!你是军官了?你发达了吗?那兄弟可不是要跟着沾光?!”一旁的副官笑起来,“你这家伙!怎么好敢我们殷旅长攀亲带戚!”他一呆,旅长?好象是很大的官呢!晃眼瞅到军人臂上的袖标——东北野战师一十九骑兵旅,吓一跳,又有些讪讪。
殷少阳俊脸一板,极庄肃地训斥,“罗山魈!这么多年还是抢人财物,混吃混喝,如此不上进,怎配和我做兄弟?!今儿又碰上你抢劫不遂,你说,是让我知会县府还是就地军裁?!”他后退一步,冷汗冒了出来,可不是,人家什么身份,自个也不掂量掂量!一慌一急,他也豁了出去,大叫起来,“好你个殷少阳!老子当年好歹看着你成亲的!你忘本了,若不是当年老子打劫,你哪里遇到那么好的媳妇!”
殷少阳瞧着他又气愤又恐慌的样子,忍不住纵声大笑,笑的好响亮,笑的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少阳,你就别再逗罗大哥了!”列兵们听到这低柔的声音,齐齐侧身让道。
一匹雪白的马缓缓走过来,端坐的女子笑意微恬,容颜温婉,如明媚的月芽儿。她清滢滢的杏仁眼闪着泪光,“罗大哥,多年不见了,你别来无恙啊!”他喉头一梗,“啊,是你,傅大小姐!”
看到她,殷少阳峻冷的脸立刻漾起温柔的微笑,“宛茵,我在和罗大哥开玩笑呢。这么久不见,你瞧,他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呢!”
是啊,七年,七年不见。这山林,这原野,这熟悉的古镇熟悉的人,是否,都一如从前?始终不曾改变?他们俩对望了一下,沉默了。
罗山魈呆呆的看着他们,一时激动,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微微的山风掠过,一地金黄落叶,如岁月的离歌,周而复始,低低吟和。
“爹,娘!怎么不走了啊?”蓦然间传来的清亮童音打破了沉寂,两个毛茸茸的小脑瓜从队伍后面的马车上探了出来。
殷少阳拨转马身,走到车边,伸手将两个孩子揽进自己怀中,低头笑道,“小北小南,爹带你们骑马可好!”两个小家伙开心的仰起头笑。
罗山魈望着那双漂亮的画也似的孩子,五六岁的年纪,一点都不认生,骨溜溜的眼珠像浸水的黑葡萄,鼻梁高挺,天庭饱满。真正奇的还是两张小脸蛋竟是完全一模一样,一笑一双酒涡儿,甜的醉人,瞅的人心花怒放。怕是观音娘娘身边上的金童下凡吧。
他又惊又喜,“这,这是-------”
傅宛茵微笑,“这是我和少阳的孪生子,震南和震北,少阳平日可是太惯了他们一些,野的很------”
殷少阳瞥一眼娇妻,蛮横地抢白说,“男孩子野一点有什么不好!他们是我儿子嘛。再说了,如果不野,你当初怎么会看上我?如果不野,怎么敢带着你一起私逃?如果不野,哪来你跟我的这一对宝贝?!如果不野--------” 傅宛茵羞的伸手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当这么多人面也不害臊!”
殷少阳握住她的手,爽朗的大笑起来,转身对着罗山魈说,“罗大哥,你放心,我殷少阳死也不会忘记你的恩德。当年若不是你,我怎么会遇见她看到她?还与她成亲!”他疼惜地望着身边的女子,“这些年,她跟我流亡,跟我受苦,咬牙跟我一起忍受颠沛流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苦楚是她不能承受的。天可怜见,如今好歹让她不受什么饥寒褴褛。我现在虽是稍微安定,但身为军人,性命还是树上悬的风筝,谁知道哪一天-------可是,她从没有怨言。如果没有她,我也挺不过来!我感谢她,真的好感谢她。”
宛茵哽咽了,“少阳,别说了。你知道的,我不后悔,从没有后悔。”
殷少阳挺了挺胸膛,揽着孩子骄傲地微笑,“瞧,我媳妇多棒,竟给我一胎生了俩壮小子!小北,小南,快叫伯伯,他可是你爹你娘成亲的见证人呢!”
虎头虎脑的孪生儿眼睛霎了霎,听话的双双点头,脆生生叫唤,“伯伯!伯伯!”
罗山魈心里一热,竟险些落下泪来,他拼命地点头应着,“哎!真好,真好。少阳,你爹要是知道你们添了这么漂亮的一对宝贝儿,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爹,殷管家?端府?端品毅?端品妍?祁心焰---------
一时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如汹涌的潮水去而复返,曾经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清晰的浮现在他们的眼前。
他们,如今怎样了呢。
端府。巍峨的门楼也许是经历了太多岁月的变迁,看起来有些残破,有些暗淡。
门楼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努力的试图爬上蹲伏的石狮子。石狮的背又高又滑,她攀缘了几次,仍是不能成功,却固执的把手抱住不放。
“爹,娘,那个小姐姐在做什么呀!”小北小南指着那比自己略高一点的女孩子,淘气地问。
她回过头来,细长的双眼微眯着,好奇的望着伫立在身后的一双人影。傅宛茵凝视着她火红的小披风,微微的笑了,“你姓端,对吗?”她诧异的揉柔自己的小鼻尖,“是啊,你是谁呢?” 傅宛茵蹲下来,这小小的人儿有着和那女子一样妩媚的凤眼。她低声问,“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你爹和你娘呢?”
小女孩畏怯的后退,猜疑着,不肯开口。
一名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匆匆跑了出来,轻唤着,“小烈,小烈!你又一个人来玩,又在爬石狮子。你怎么老是不听小姑的话!”
傅宛茵蓦地抬头,望住那绰约的身影惊喜交集,“品妍!”
端品妍呆了一下,猝然转身,那并肩而立的一双人向着她微笑。天哪,少阳哥,宛茵姐!是他们!他们回来了!
那一瞬间,她有好多话想说,想告诉他们自己在北平念书是多么充实而激荡,想告诉他们自己终于找到了追寻的目光,想告诉他们自己有多么想念远方的亲人,想告诉他们关于后来的故事关于端家所有的一切--------
她望着那双相依的幸福人儿,喃喃地说,“你们回来了,你们终于回来了。他们都不信,只有我知道,你们和我一样,鸿雁始终会归来的,是不是?我真想你们,你们一定过的很好很开心吧。” 傅宛茵强忍住泪,“托你的福,我们很好。瞧,品妍,你现在真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呢。要不是那蝴蝶结,我简直不敢认你。我想,北平的生活已经让你脱胎换骨了是不是?” 端品妍用力点头,止不住的落泪。
殷少阳笑着说,“你们这些女人啊,整天是掉不完的眼泪。该怎么安慰你们呢,真是!我行军打仗也没这么累!”
端品妍一嗔,刚想开口,蓦地注意到偎在他身边的两个小男孩,立刻嚷起来,“哎呀!这是你们的儿子吗?简直是两个小少阳啊,太漂亮了!殷伯伯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殷少阳急切的问,“我爹他还好吧!” 品妍笑起来,“他当然好了,可谓老当益壮,比我爹身体还棒。自从收到你们的书信,别提有多开心了!也许是为了等着见你们吧,天天都会在澄夕轩外面转一圈,说你们迟早会回来的。走,我们进府慢慢聊去,多少人盼着你们回来呢!宛茵姐,晓语和柳妈可都想死你啦!”
她又是欢喜又是抹泪,急急带着他们准备进门。转身又拉过那小女孩,“小烈,你瞧,以后可有人陪你玩了!你有两个小弟弟了呢!”
她忽然顿了一下,看了看他们,声音却是低了下去,“宛茵姐,少阳哥,这是,这是我大哥和大嫂的女儿。她叫颖烈,端颖烈。”
端颖烈?很特别的名字呢。殷少阳楞了楞,轻轻问,“品毅,品毅他还好吧?”端品妍苦笑,侧了头不语。
傅宛茵掠过一丝不祥的颤栗,小烈的娘呢?心焰呢,她在哪里?
端品妍沉默了。那个女人,那个她始终不愿开口尊称嫂子的女人,在这瞬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
那骄傲放纵的野性女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火辣椒,狂放豪爽的红旋风,如今是把持内外的端家少夫人?还是相夫教女的贤淑好媳妇?
这么多年过去,她是否已如愿以偿的博得上下的敬重博得所有人的欢心?
她实现了自己的誓言么?完成了自己的赌约么?她可还有不满和怨愤?她是否完全掌握了端品毅的心呢?
她那样执着求索的情怀,最终,可曾等到?盼到?得到?
一切都已经没有答案,她的心事随风飘摇。
曾经的疯狂,曾经的炽热,都已经消失无痕,归于亘古不变的寂静。
焚心之火,已为暗黑的苍凉永远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