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璧》不呆

93、第三十一章 心有千千憾（2）

　　揽音不禁叹道：“你才多大，哪里就有什么烦恼丝，尽说些胡话。”
　　方嫤容轻哼了一声，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脸颊，心道你们的烦恼便是烦恼，我的便不是了吗，焉知我自卑烦恼起来，恨不能从未在世上出生过。她伸手攀住揽音腰际玉带，跟着他飞往下一座灯阵，一颗心仿佛飘回了赤雪岭：不晓得我娘在家如何的忧心忡忡，我从小没叫她省心，长到这个年纪身体终于齐全了，还不叫她省心，以后我该如何的出人头地才能还报万一呢。
　　如是一连探了几座灯阵，皆是羸弱未壮，揽音暗暗记在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稍加高兴，更不敢掉以轻心。一个残缺不齐的夺魂群阵，真的只消破解其中那几个完好的阵法，便能轰然溃败倒塌、拱手让出灵壁的归属权吗？而苟延残喘的神罚失去了掣肘，会不会对他们全力一击，以全对古神之忠？
　　倘若天可怜见果真叫我得了结戾穴，我……揽音心头沉沉犹如压着重石，忽觉怀中一紧，原来是方嫤容搂紧了他。他心里一动，猛地有了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都道当局者迷，待此间事毕，何不隐去关键处，问一问阿容？有道是返璞归真，她行事依从本心，不似我等做派各有各的顽固，积重难返，时常左支右绌，且做一听又有何妨。
　　方嫤容可不知揽音默默地对自己寄予了厚望。一片银白似冰刃的霹雳自她耳畔擦过，头发被燎断的焦味钻入鼻中，她熟视无睹般只朝揽音怀里躲了一下，又去想自己的心事：我现在学的法术虽杂，威力却不等闲，尤其亡妖百章还没找到机会用，想那越艳丽的蘑菇越是剧毒，同理这秘术反噬那么大，威力必也难泯尘土，我不求它惊世骇俗，只要它能给我和我娘底气，我娘在别人口中不是泼辣跋扈吗，我有了本事就要让她跋扈个够。
　　不由得敞开了想象，待想到十一娘挥着扫帚撵得几个长老满村跑、她阿爸在屋子前给妻子呐喊鼓劲的场景，她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揽音一面聚力打散遮眼拦路的云雾，一面奇怪：“何故发笑？”
　　听到他的声音，方嫤容含笑的目光扫过他的下颌，速速又给自己的幻想添了一个画面：揽音破例娶妻，族长长老在轿子后头跺脚嚎啕，新娘掀起轿帘往外做鬼脸，眼耳口鼻赫然是她方嫤容。
　　她面红耳赤，偏还乐不可支，仰头对着揽音大声道：“大筮祝，咱们一定要全须全尾走出灵壁去，我要长命百岁，活足百八十年！”只要活得长久，不愁夙愿不得偿。
　　“按玉参妖的寿命，百八十年正值壮年，你竟甘心吗？”揽音好笑。
　　方嫤容“哎哟”一声，拍打自己额角：“亏也亏也，前语不做数，但到底活多久才值我也说不好，这样吧，我先要活得比我娘我爹久，再是要和大筮祝一样久。”
　　双脚平稳落地，揽音一时没懂她话中深意，只摇了摇头，淡然道：“越说越不着调。你这小姑娘自是福寿绵绵，隽华不离，与我这朝不保夕之人怎可混为一谈。”
　　方嫤容一愣：“朝不保夕？我不太懂……”
　　揽音朝她身后微微摆了一下头：“不觉得此间亮如白昼吗？”
　　方嫤容的注意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当即兴冲冲地转身，不禁喜得手舞足蹈：“啊哟，可算遇上个‘活的’了，我这便去看看有没有灯谜！”
　　“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要莽撞！”见她说窜便窜，揽音一面悄悄松了口气，一面紧跟而上，怕她大意中圈套。
　　方嫤容头也不回，举起手左右摇了摇算是听见了，然后跑到华美绚丽的灯火交织的橙红大幕下站定，不一会儿，口中啧啧称赞：“这个灯阵更漂亮，大筮祝你快来看，每只灯笼都是两层八面的，裁剪得巧夺天工，第一层跟走马灯似的会转，第二层每一面还写了字，好秀丽的字啊，待我看看写了什么呢。”
　　展信安。善自珍重。殷盼早归。
　　离最近的一串灯笼上，写得多是这三组字，字迹清瘦，颇有遗世风骨，方嫤容正想招呼揽音，却见他的手指轻轻拨开灯穗，从穗间摘下一张洒金签，较那凭风纸华丽有余，轻盈不足。
　　方嫤容凑上前，但见签上细笔描绘着一位荆钗裙布的窈窕丽人，低眉垂目，唇畔含笑，素手怀抱着一只鸽子，似在温柔轻抚。
　　纸签反面，则是几道凌乱的线条，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像随手撒了些长短不一的玉米须，有直的，有弯的，瞅着甚脏。
　　想来谜底是要从这幅画里寻了，方嫤容收起纸签，很是经验老到地拉住揽音的手臂，抬头绽开一个狡黠的笑容：“大筮祝猜猜，这回咱俩会变作什么？”
　　揽音似心不在焉，轻轻呢喃：“或案屏上一对衔枝喜鹊，或紫陶插瓶里两枝垂丝海棠。”
　　方嫤容疑惑地眨了眨眼。忽地身边拥挤起来，她忙转头看，发现近旁的灯笼纷纷朝他们俩搡过来，气势汹汹，一副要将人挤扁碾碎的架势。揽音抬手蓄力格挡，不忘把她护进怀里。
　　没一会儿两人便被淹没在了灯海之中。方嫤容一双眼瞪得铜铃一般，欲看清阵法的路数，奈何灯笼的光越来越刺目，她瞪得眼泪直流，实在忍耐不住，失望地把脸埋进手掌里。
　　很快周遭暗了几分，也滞闷了几分，她迫不及待张开指缝，继而目瞪口呆地垂下手。这是个什么地方？四周光线奇缺，且松松散散的，多从头顶上方漏下来，还有眼前长而扁、皱巴扭曲的庞然大物是何物什？
　　“大筮祝，你猜错了。”她向前伸手，不料似触到一堵无形的软墙，起先以为是结界，可使劲推了一推，却发觉它不是无形，而是透明，“这是……什么稀奇材质做的囊袋？我们被装到袋子里了。”
　　她有种既古怪又恶心的感觉，这囊袋让她想起了百苦子潭下蓝阴阴的水泡。她真怕自己变成了一条丑陋的百苦虫。倘或揽音变成百苦虫，她更要五雷轰顶了。
　　幸亏手脚齐全，她暂时还是体面整齐的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