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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三十章 何人知(3) ...

  •   灵壁内不分昼夜,云天低垂,黑气像无数条缠斗的蛟龙,在元间翻滚不息。天色始终是昏朦而焦灼的,久沐使人阴阳颠倒、斗志消弭。揽音已无心吐纳,静静而坐,望着前方乌压压楼阁一样重重叠叠的黑影。晦暗的天光只堪在那影子边缘镶上一条蜿蜒的细边,照不进它深处。
      “大筮祝,咱们是已经破了第一座阵法吗?”
      “嗯。”
      “可是我有点闹不懂这阵法的用意,最后让我变作周缓意吐那两斗血,到底为了什么?”
      “你若是睡醒了……”
      “不,不,我说梦话呢。”
      方嫤容忙又闭嘴安静下来。她此时背向揽音而卧,脸朝的正是那雄伟却阴森的“黑楼”。她早就注意到了,趁装睡一直在心里琢磨,觉得那八成是座灯楼,密密麻麻的灯挂在垒高的架子上,火烛未燃,所以没有前一个灯阵那样的辉煌明亮。
      “大筮祝,你看前面那些灯笼,一盏都没有点燃,难道这第二座阵法是个废阵,咱们可越过它,径直去破第三座?”她忍不住又问。
      “不能轻率,一切待近前探查之后方可定夺。”
      “哦,我在想——”
      “我也在想,你要是精神头不错,这便动身……”
      方嫤容双膝几乎快蜷缩到胸口:“啊不,不,我只是累极了,人一旦累极了就不容易入睡,如若大筮祝,呃,大筮祝肯讲个故事听,我定能快快睡着。”她轻轻咬唇,软言软语地哼着,“难得有隙稍事休整,之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好的不被打扰的歇息机会,错过实在可惜。你……说是不是呀,大筮祝?”
      一句招来百句抵赖,揽音拿她没办法,虽深觉在此等凶险的处境下悠悠哉哉说故事,甚为荒唐,但仍是依着她道:“你想听什么故事?”
      “唔唔,就说说昔日泥炉镇腊月初八的灯会吧。”方嫤容抬手一指。
      “好。”
      “不对不对,灯会再新奇,到底还能想象得出来,还是不细说灯会了,咱们说祭祀的那个炉仙吧,仙界真有这号仙君吗?”
      “自然没有。”
      “莫不是以讹传讹,将某个仙君传成了炉仙?”
      揽音娓娓而道:“此讹传皆因一千多年前的‘赤雪’而起。当年赤雪岭一带天降赤色大雪,触者无论草木鸟兽,一律溃烂焦腐而死,活人亦是。眼见生灵涂炭避无可避,忽然从仙界天域落下一座法宝,把那冰卒雪军尽数吞吸盛纳,四两拨千斤,及时化去了这场浩劫。”
      方嫤容问道:“那法宝是只泥炉?”话一出口,忍不住噗嗤笑道,“仙家挑选法宝还真不拘一格。”
      揽音道:“有人说是一方青玉香炉,有人则说那是一只黄铜小鼎,还有说是泥青色砚台的,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后来不知是哪位乡贤绅士拍了板,从此以山为名的裴衣镇改称泥炉镇,每年腊月初八灯庆祭祀那位法宝的主人,为纪念无辜丧命的生灵,改西岭为赤雪岭,此名沿用至今。”
      方嫤容抚掌道:“那位法宝主人不知道晓不晓得自己在人界有供奉,且被奉为炉仙。他应该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必定要跳出来理论,必要改炉仙这个名儿啦!”
      “也没甚不好,名头只是个寄托,况且炉仙此衔源于人们心中至亲至崇之情,远胜天君诰封的虚号,响亮归响亮,却毫无意趣。”
      方嫤容心中忽有所动,身子半转,扭过脸来仰望他:“大筮祝担这个筮祝的无上尊号,有意趣没?心里喜不喜欢?”
      揽音被她问得一怔:“你不知我族筮祝,是如何从三个氏部万余众里选挑出来的吗?”
      “举凡、举凡妖族,不都是由族长长老与远古筮祝通神,领受祖命而定新任筮祝吗?”方嫤容边答边回忆过往从身边人口中听来的,肯定自己没有记错,“也是,祖命定谁,那便是谁,推脱也推脱不掉,做了大筮祝后这不许那不许,处处约束,思来八成没大意趣。不过做大筮祝呼风唤雨,威风凛凛,令出必行,好像也不坏。”
      她随即乐陶陶地掰着指头细数起做大筮祝的好处,最后嘀咕了一句“你禁忌缠身,没意趣的是我自己才对呀”,便以一声绵绵的感叹结束了这一通长长的絮叨。
      揽音实在啼笑皆非,情不自禁道:“若真乃祖令,祖令崇圣不可违拗,倒也认命。然则……”话到一半,他分明看到方嫤容的眼睛贼光一亮,猛地意识到失言了,遂岔开道,“你年纪轻轻,如何会没意趣呢?无病呻吟。”
      “是,是,我无病呻吟。”可惜方嫤容是个心思刁钻的,根本不如他所愿,眨着迫切的双眼揪着他问,“然则什么?难不成咱们族长挑选大筮祝的时候,从不听祖令?抓阄抓到谁是谁?”
      揽音唯有不动声色地敷衍道:“你听岔了,选命大筮祝乃族中头等大事,自然听祖喻任遣。”
      “我没有听岔。”
      “好了,阿容,此篇揭过,你可还有想听的轶闻?”
      方嫤容心痒难耐,哪里还躺得下去,“哗”地坐起:“你分明说的是‘然则’,除了族令肯定还有内情,你、你就同我说说吧,这里就咱俩,飞虫都没一只的,你悄悄同我说,我可以以性命起誓,这个秘密我定带进棺材里去,至死不为外道。”
      “你的性命不是随便玩意,岂能轻易就拿来起誓。”揽音的语气里隐隐多了层薄怒。
      方嫤容不依不饶:“那,我起都起了,大筮祝疼我,不会叫我白白起吧,嗯?嗯?”
      “你……唉,我自知失言,无端引起你的好奇,是我之过,你多说无益,我不会再……”
      揽音不想多费口舌,正准备起身,却见方嫤容跪坐在身畔,面孔涨得通红,眼泪汪汪,双手缩在自己膝盖上,将那件外衫团得皱皱巴巴,他顿时说不下去了。
      “大筮祝还是拿我当外人看,”方嫤容伤心地垂泪道,“你是不是打心底里不肯信任我?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先前怀疑你,叫你失望了,我要如何做才能将功补过呢,呜呜呜……”
      揽音何尝看不出她是在以泪要挟,可不知为何,偏就硬不起心肠板脸戳穿她喝止她,如若放任自流,由着她哭没趣了自己消停下来,他仍是觉得百般不忍,这一时之间竟进退失据,叫他自己都思来好笑。
      他叹了口气,探手擦去她腮上挂着的泪珠儿:“看看你,为一点不知所谓的事哭成这般,白费你偷跑出来闯荡的志向了。”
      方嫤容哭得抽噎:“哪里是不知所谓的事,在我看来,跟大筮祝之间情谊生分是天大的事。”
      揽音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和一个人生不生分,并不是由是否不分轻重、不辨是非地互通辛秘而定,即便父子,即便夫妻,亦没有皆可言皆能言的道理。”
      方嫤容猛听到“夫妻”二字,脸上一燥,糊里糊涂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才省悟他整段话的意思,心中羞愧,脸更红了。
      她憋了半天:“我就是好奇,我从小好奇心重,一时失了分寸,实是没想过要刺探……”
      揽音见她窘迫无措,不由暗悔话说的重了,正踟蹰该如何打断她,不料后者忽然被某个东西吸引了注意,忘了要说什么,“窣窣”爬起来指着那漆黑的灯楼道:“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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