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还学文》老犁

2、发大水

　　秋天的炸雷响起来确实惊人，紧接着瓢泼似的雨就铺天盖地而来，风卷起江水一阵狂舞，一道道堤坝被撕扯出一个个裂口，江水争先恐后从裂口中涌出，田地一片汪洋。刚刚获得丰收喜悦的农民顿时目瞪口呆，地里的收成许多都还在地里，人们披上外衣，冲进雨中，却又被风雨推了回来，只能在屋里捶胸顿足，目睹这几十年未有之怪现状，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贾淑贤则悠闲地坐在炕上，手里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饺子，用筷子夹出一个热气腾腾，弹性十足，诱人无比的饺子，快乐地对面前的孩子说：“乖，别害怕，你杨叔一会就给你拉苞米回来了，一大车呢，咱娘俩今年不用挨饿了。”
　　可是孩子一点也没觉得饺子好吃，不住地用小手往外推，一脸的嫌恶，口里发出呕吐前的怪动静。贾淑贤忙将碗撂下，惊慌地抱起孩子在胸前晃悠起来，边摇边哄：“都是妈妈不好，你爸要是活着，你就不会这样。”
　　贾淑贤盯着窗前水洗似的天地，脑中映现出老公生前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样子，她的眼里浸满了泪，她觉得对不起所有人，她是个有罪的人。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杨爱武在狂风暴雨中手握方向盘，嘴里哼着二人转“傻子泡妞”，边哼边笑，脑子里回荡着贾淑贤美丽的面孔。
　　再转过一道街，就进了贾淑贤家所在的胡同，离他亲爱的美娇娘只有咫尺之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整了一整被水浇透的衣服，突然想起了那个帮他修好车的傻帽，他笑得更疯狂了，一个玉米饼换回一颗芳心，这买卖做得值，哈哈哈……
　　杏花村地势比较高，站在村里可以居高临下俯瞰脚下的被水灌满的田地，水面上浮着玉米棒、玉米秧、黄豆秧、高粱穗……这都是农民的口粮，白忙了，弄不好又要挨饿，许多会水的农民摇动家里的小船到水里去搞创收，不会水的家里没船的就只能干着急。
　　孔学文不但会修车，还会水，没追上车，就被大水浮起来，刚才那个玉米饼起了作用，游起来一点也不费劲，他没再对杨爱武的一路狂奔纠结下去，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命，不能因为命运不好就放弃希望，不能因为从灯红酒绿中败下阵来就此沉沦，也许这就是个转机，不凭别的，就凭他会修个车，会念几首诗，再还会啥呢？他为自己在这样处境下能一路暇想吃惊不已，不过接下来会怎么样，他还有些模糊。
　　头露在水上，脚在拍打着水花，他不敢试探着在水中站起来，怕苞米茬子扎他的脚，这么壮阔的水面他就是一只向着杏花村游泳的鱼，知识分子都谁会游水呢？且游得挺好，他第一个想到的是郁达夫，因为他生在富春江畔，更因为他是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作家，喜欢他什么呢？喜欢他的其貌不扬却才华横溢，喜欢他的能折腾，与王映霞爱得死去活来却又因爱生恨，写起毁家诗纪毫不留情，这是个一辈子自我沉沦，顾影自怜，并能在沉沦和哀怜中陶醉不醒的人，读尽了天下书，是个文士，更是个名士，他并没因为水性好与不好而丢了性命，据说他的死是日本关东军所为。
　　快游到村边时，他早已精疲力竭，趴在水里一动不动，水边的船只有几条，却一个也不答理他。一个老妇人蹒跚着脚步向他赶去，这个瘦高个，戴着眼镜，一头乱发的，明显就不是村里人的孔学文被她救起。
　　贾淑贤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个紧闭双眼，愁眉不展，嘴唇轻抿，酷似死去的老公的人，她一时恍惚，竟趴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她的哭声把孔学文惊醒，他睁开眼，就瞅见了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破涕为笑的女人。他以为是梦，以为碰到了魔鬼，一骨碌坐起来，他不住地揉眼，他不相信那个女人会坐在他身边，那是个狠心的，骗了他感情，蹂躏了他尊严的女人，此时的她一定在她的局长老公的身边，不会来到这，不会的。他肝肠寸断，欲语无声。
　　贾淑贤母亲微笑地瞅着这两个人，她是个迷信思想很浓的人，她相信轮回，相信遇难呈祥，她的女儿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翩翩飞在结满蛛网的黑屋，被一只只老鼠觊觎着，守候着，她希望那个知识分子把她带走，不要让她在世间再受苦。她为自己竟然做出这样有功德的事欣喜不已，她跑过去抱住女儿，笑对着孔学文说：“儿啊，你总算回来了，我们好想你啊！”说完竟肩膀一耸一耸地哭起来，女儿也和母亲一样眼睛一下红上来，泪水夺眶而出。
　　孔学文痴痴地被眼前这一幕弄糊涂了，正在不知所措时，一声大吼：“你真是阴魂不散，那么大的水没把你淹死。”
　　杨爱武拎着一瓶酒指着孔学文。
　　孔学文此时心力早已交瘁，再也经受不起刺激，缓缓闭上双眼，重又进入梦乡。
　　杨爱武背起孔学文不顾贾淑贤母女的百般阻挠，疯了一样的向外冲去。
　　雨渐渐收起了雨脚，而田里的水却还在汪洋，水面上丰收的果实都已被打捞干净，杏花村的人无可奈何地回到家里，为今年的口粮嗟叹不已，桂花显然是哭过了，抱着孩子一直扶眼泪，刚刚驾船从水里捞点粮食，却被另一只船撞翻，她的粮食都上了那艘船上，眼睁睁瞅着，却无力回天。
　　她不像她老公杨爱武，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她性格温柔，生怕把谁欺负她的事说出来，她的老公虽然爱打善打，可是总有几回被打得鼻青脸肿，她不想让老公受一点伤，有苦她尽往自己肚里咽，每回这样，她都有一种满足感，她的爱就这样卑微。
　　老公背回孔学文的时候，她已经躺下了，口里默念着老公的名字，一会就睡熟了。
　　杨爱武推了推桂花，桂花惊慌地起来，忙向屋外跑去，神经有些错乱地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饭。”
　　杨爱武大喊道：“就别整事了，你不是恨我去贾淑贤那吗？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嗯，就是他，他以后是你的了。”说着将孔学文扔在炕上。
　　屋里的空气顿时凝固起来，有种剑要出鞘，刀要出?的意思，看着桂花错愕的表情，杨爱武不无得意地笑起来，他向站在身前的小豆包——他的儿子的小巴上伸出食指，往上一抬，只听儿子的牙和牙嘎嘣一声，眼睛难过地闭上，他趴在儿子耳边小声说：“爸爸上你淑贤阿姨那喝酒去，你和你妈好好伺候他，没准他将来就是你爸。”
　　杨爱武俊美的面容曾让附近十几个乡村的女孩流连忘返，而他独爱贾淑贤，为只为那个知识分子成了贾淑贤的老公，他不服，他感觉自己哪方面都比他强，而最终他落败了，他发誓打败他，重新夺回贾淑贤，赢得斗争的胜利，可是知识分子却先他而去了，他一时没了对手，生活也变得毫无意义，而随着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目睹一个个男人走马灯似的出没于贾淑贤家，他的心又活了，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斗争取胜的冲动重又在胸中涌荡。
　　桂花迈着弱不禁风的腿凑上前来，端详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抹红霞落在脸上，嘴角不禁现出一缕微笑。
　　天边最后一块乌云都散云，太阳从重重阻隔中跃出来，像个大笑脸，笑看世间的风云际会，这小小的松花江边的一潭水激不起她心里一点涟漪，而这屋里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温馨的一幕却叫她欣慰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