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负者歌途

3、第一章 Disqualification（下）

　　“请你立即离开。”
　　从阳台上一跃而下，很轻易地便驭风缓缓降落在古堡的大门前。所谓的“闯入者”不过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并且明显十分瘦弱的少女，让我稍稍地放下了心。这个少女有着恬静而高雅的气质，明显不是普通人——不过很可惜，逐客令当然不会改变。只是出面警告而非直接消除她的记忆将她抛在这里，我自认已经十分仁慈。
　　少女微微一惊，回过头来看着没有任何动静便出现在她身后的我，使我得以看清她的容颜。不可否认她长得足以称之为美丽，柔顺的长发稍稍蜿蜒出波浪的弧度垂至腰间。美中不足的是——我猜想或许是由于病魔的长期而缓慢的侵袭——她过于瘦削的脸颊，不过倒是增了点弱柳扶风的气韵味。然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眼眸中明净的神采。
　　她的发色与眸色，该是很温柔而美丽的色泽吧……真可惜我只能凭着直觉猜测，而无法亲眼看见呢。
　　“抱歉，我只是因为之前来这里的时候从未听说过也从未发现有如此吸引人的城堡而好奇罢了。”少女的声音清澈温煦，仿佛轻缓地淌过的一道涓涓却带着些微温度的细流，又好似清晨透过树叶的罅隙在地上投下浅影的阳光——并不热烈，然而却是令人无法或忘的细微的美好。
　　那也只是属于我那仿佛已经无比遥远的记忆里的美好……而已。
　　“抱歉了。”我微微阖上眼睛，轻轻抬起了手，指尖冒起了幽暗的点点星光。而那个少女竟然只是眼底划过一抹惊奇，神情依旧宁静。
　　“或许很冒昧，但是，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你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而已。”我有些生硬地露出一个略带些惋惜意味的笑容——太久没有笑过，连我自己无法确定是否真正出现在我脸上的便是我理想中的表情，“忘掉这一切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指尖不断冒出的星光汇聚成片，汇聚成面，汇聚成团，汇聚成雾，向着她笼罩而去。没有躲避，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那样带了些空灵的平静甚至让我觉得……悲伤。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声音。
　　并不是周围的林野间泉水潺潺的声音，也不是鸟儿隐约顺风传播的清歌或者枝叶摇曳时飒飒的声响，而是乐音……不，说得更准确一点，是笛音。
　　轻盈，细腻，一点一点从远处渗透进听觉，却又由于演奏者高超的功力而与大自然的声响几乎融为一体，令人直到沉浸其中了一些时候才猛然分辨出来。
　　听上去似乎只是音乐而已，然而我却感觉到了……小宇宙。那随着乐声点点滴滴渗透过来的小宇宙静静地潜伏着，聚集在一起直到此刻爆发，竟然生生击散了即将碰到少女的星光！
　　我甚至感觉到了攻击的力量。只可惜那力量实在还太微弱，根本无法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我的小宇宙强于这股力量的主人。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了手臂上传来了灼热，似曾相识的灼热，似曾相识的位置。
　　讶异令我在刹那间便停下了攻击，看向左手小臂。
　　那是彩虹的第二种颜色，是萨尔茨堡温煦的阳光与海洋仙女唇角安详的微笑。
　　那是介于红与黄之间的色彩呵，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摇曳出暖人心脾的光辉。
　　那橙色是如此的明亮而温暖，使得红色不再只是独自妖冶怒放在灰色的瘠土。

　　“你想对我的姐姐干什么？”伴随着尽管稚嫩却清朗的声音，一个小小的身影挡在了少女的身前。肖似的容貌很明显地昭示着两人之间相近的血缘关系，只不过那高雅美丽的脸庞除了稚嫩（看样子这孩子的年龄也不过与我在伯仲之间）外还多了几分中性的感觉。他的手里，分明握着一支横笛。
　　“苏兰特？”少女的眼神中终于泛起了几分焦急，“快离开！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姐姐，但是我也拥有力量！”男孩坚持道，身体因为不同原因的紧张而绷紧，“我绝对会保护你。”
　　少女的眼神中带着无法遏止的惊讶，看看她的弟弟又看看我——也许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识，看样子这是他弟弟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力量。不过说实话她的反应在相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已经算是真的很平静甚至淡然了。
　　而这个男孩，也足以担当起天才之名——从能量强度和使用方式来看就知道绝对没有老师指导，居然能够自己控制小宇宙，并且还锻炼到如此境地。真可惜他并不是魔星，无法为我们所用。
　　这对姐弟，令我感到相当特殊。
　　“保护她么？”我审视着他，“你做得到么？”
　　“我当然明白，论起力量你比我强了不少。”男孩看着我，神色间带着同年龄段的人罕见的冷静，“但是，我无路可退。丢下姐姐一个人逃跑这种事情，我做不到——也承担不起，这么做的后果。”
　　这个男孩，真的只是一个小孩子么？
　　不，也许，这并不值得惊讶。
　　“无论如何，今天你们都——”说到一半我忽然顿住，原因无他，而是男孩身后的少女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看上去像是痛苦的表情。她的脸苍白得有点不正常，大滴大滴的汗从她的额头滚落。
　　“姐姐？”男孩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惊慌失措地回头，“难道又犯病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少女努力地对他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然而极力的忍耐使得这个笑容看上去是牙疼，手紧紧捂着胸口。
　　“又”犯病？那么他们的家里应该有常用药的吧。
　　“你家住哪儿？”眨眼之间我已经绕过小男孩抱起了那个少女——也罢，就难得做一次好事，虽然我并不需要积阴德。
　　“呃……在奥地利……萨尔茨堡……”呆愣住的小男孩顺口回答。
　　我看看少女——尽管她比现在我高得多，但是我抱着她毫不费力——意识还清醒着，那么当向导应该没问题。考虑到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就经不起瞬移，我一跃而起，在男孩震惊的表情中丢下一句“你最好快点跟上”便开始以超音速飞奔，当然同时也不忘制造一个结界保护怀里的少女。
　　——至少她让我看到了第二种颜色，这就算是回报吧。
　　这样苍白无力的理由，也仅仅能用来自欺欺人而已。

　　洒满阳光的庭院内盛开着明显细心呵护的花朵，在温暖的光芒中摇曳着展露出最美丽的笑靥，流淌着无声的生命颂歌。这里飘荡着萨尔茨堡所特有的典雅而极富音乐气息的氛围，还有仿佛能让心灵的天空都澄澈宁静的感觉萦绕四周。
　　精致小巧的房屋内布置得赏心悦目，却丝毫没有一丝一毫的浮华或奢侈之感。每一处布置的细节都显现出主人的细心与温柔——我无法做出更详细的描述，毕竟看不见色彩的我也只能从条理清晰的灰色中去辨认，并加上种种前世遗留下来的印象或是依靠那些匮乏的记忆想象。
　　“你就这么相信我？”
　　尽管我此刻正对着此刻安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暂时避开了病魔的侵袭的少女，然而我的话却是对着身后的男孩说的。
　　“我并没有不相信的余地，不是吗？”男孩走过来，目光再次扫过他的姐姐以确认安然无恙后转向我，谨慎与戒备已经远没有先前那么浓烈了，“事实证明，我赌对了……不管怎样，谢谢你。”
　　我望着那张对于男孩而言显得过分秀美的脸，沉默片刻：“你不是普通人。”
　　“你是说我的力量么？”男孩反问，“你自己不也……”
　　“不，无关力量。”我轻轻闭了闭眼睛，“你……比我好太多。”
　　不同于我无动于衷的漠然，他是真正的冷静与聪慧。或许与他的家庭状况有关吧——在方才的匆匆几瞥中，我分明没看见任何长辈与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
　　“那么，你怎么看待你弟弟一直以来对于他所拥有的力量的隐瞒呢？”我转过头问正在微笑着看着我们互动的少女，不意外地瞥见男孩的身体微微一僵。从刚才开始我就看出这件事已经隐隐成为他心里的一个结，然而由于关心则乱而不敢提起。但是这样的事情不解决是不行的——既然如此倒不如由我来当这个“坏人”。
　　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何时我竟然好心到了如此地步？
　　也许我只是单纯地羡慕着他们，所以不愿看到他们之间美好的亲情出现任何的瑕疵吧。
　　少女微微一愣，眼中的神色变化了稍许。果然，就算再如何开明温和，碰见这种事情依旧是无法真正释怀的吧……毕竟，人类的本性还是摆在那里。
　　对于未知或不可控事物的惧怕，真的可以仅仅依靠心中的爱来克服么？
　　忽然一声轻轻的笑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焦距调整完毕后却微讶地发觉少女的脸上又露出了与先前一般无二的微笑。那是如同天空般的笑容，温柔地包容一切却并不柔弱，因为带着独有的坚韧。
　　“傻瓜。”她伸出手，勉勉强强地够到男孩的头顶揉揉他的头发，“在担心什么呢？无论如何你都说我的弟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的呀。”
　　男孩下意识地向前探了探头以方便他姐姐蹂躏他的发型，原本过于白皙的脸上泛起了一种按常理判断应该称之为“红晕”的东西（请不要一再让我强调我是色盲谢谢）。
　　“姐姐……”他开口，语气有点停顿，说白了就是在掩饰。
　　“说起来，你刚才不会是怕你姐姐不要你了吧？”我在一边稍稍抬了抬眉。
　　“谁……谁怕这个了！”
　　好好一句话，将刚才的气氛破坏殆尽。男孩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颇带了些气急败坏的意味朝我提高了音量道——不过也仅仅是提高了音量而已，原本的风度一样不缺。然而我却看到了，他的笑容，那样幸福，那样美丽——就好比阳光，并不强烈，却足以让冰渐渐融化。
　　我看着，心下却掠过一丝黯然，为了那些我已经强迫自己不去想的事情。曾几何时我也是那样地幸福着，那样地……拥有着……
　　然而在听到少女叫我的时候，我收起似乎一到地上界就过于活跃的思绪望进那双温柔的双眸——果然没有阳光的、寂静得近乎凝固的冥府与如同这个小院一般洒满阳光、活泼得近乎喧嚣的地上界有着根本无法比较的本质差别么。
　　“不管怎么样，今天真的谢谢你，呃……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吗？”她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
　　“潘……伊蒂薇尔。我叫伊蒂薇尔。”及时收起差点出口的潘多拉三个字，我忽然决定还是告诉他们……我真正的名字。潘多拉背负着海因斯坦城所有的生命，无论是人还是动植物——而我只希望他们知道的是伊蒂薇尔，那个……尽管天真尽管幼稚，却还没有被任何宿命或死亡污染的伊蒂薇尔。
　　少女很有教养地收起了那一丝疑惑，并未在意我那一刻的改口：“很高兴认识你，伊蒂薇尔。我叫嘉拉缇雅，而他是我的弟弟，苏兰特。”
　　没有姓氏么……是了，温馨安宁不染世俗的小院，精致典雅的房屋与摆设，没有长辈相互倚仗的姐弟，决不是普通人所能拥有的气质与涵养……恐怕他们的秘密也并不是如此简单呢。
　　不过，这一切……又与我何干？
　　不过萍水相逢而已，再美丽的梦总是要醒，更何况地上界与冥界的距离，在我看来是深度堪比塔尔塔洛斯最深处到奥林匹斯山巅的距离般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样想着，心里却有一种无法忽视的难过。
　　“嘉拉缇雅……海洋仙女的名字啊……”我想起我那匮乏的神话知识，喃喃低语，忽然抬起眼，“你的眼睛……是橙色的么？”
　　姐弟俩皆是一愣。
　　“姐姐明明是蓝眼睛，是很漂亮很漂亮的蓝色。”苏兰特说道，带着骄傲与疑惑。
　　“蓝色啊……抱歉，我是色盲呢。” 我有点失望，歉意地笑笑，“本以为有着那样温柔的色泽与光芒的眼睛，一定是如萨尔茨堡的阳光般的橙色的呢……”
　　是注定的吧。这双眼睛，已经拒绝了阳光，只有与冥府相得益彰的灰留存。
　　我没有再多做停留，仿佛哪怕是再多一秒，我便无法再压制什么；生怕哪怕是再多一秒，我便必须再压制什么。
　　“我要走了。保重。”我蓦然转身，没有片刻犹疑。
　　“等等！”苏兰特追了上来。我没有回头，背对着他问：“还有什么事吗？”
　　“你……不是说过要消除我们的记忆的吗？”苏兰特顿了顿。
　　我回过头，看着苏兰特依旧澄澈的眼睛里我自己的表情的倒影，轻轻抽动嘴角——我不知道这种连我自己都感觉怪模怪样的表情能不能称之为笑：“你不是不想被消除记忆吗？”
　　“你不是坏人，先前这么做必然有你的理由。”苏兰特认真地看着我。
　　“消除记忆只是一种手段而已……我相信你们不会说出去。”我的目光从苏兰特身上移开，落到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嘉拉缇雅身上却依旧转开，“我只是希望，至少有人能记住我……记住伊蒂薇尔而已……”
　　“伊——”嘉拉缇雅刚要开口叫我的名字似乎是要说什么，我却蓦地向后一缩。
　　为了掩饰这个动作，我颇有些狼狈地再次回过头，背对着他们匆匆留下一句忠告就加速离开，回到哈迪斯城，回到终究还是我所属的冥界。
　　“不要再去那里了，就算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危。”
　　我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不希望他们卷入那些波澜壮阔却血火纷飞的战争中去。
　　不过，也仅仅是希望……而已。
　　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嘉拉缇雅，在掌握小宇宙方面如此天才的苏兰特……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明白，这两样东西究竟代表了什么。

　　依旧是朱狄加的偏殿，我一个人待着。静默了一会儿，掀起了左手手臂的袖子。
　　那是彩虹的第四种颜色，是弗莱堡背后无数人着迷的勃勃生机与春之女神回到大地是迤逦曳过的裙裾。
　　那是十八世纪末粮食街九号那悠扬乐声的袅袅余韵，萦绕着南大西洋汹涌的涛声扬起救赎与沉沦的帆。
　　红、橙、绿。
　　一辉、嘉拉缇雅、苏兰特。
　　我蹙着眉，望着我世界里除了灰色外仅有的三点色彩。它们围在一起，已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个不完全的形状。橙色紧靠着红色，却与另一边的绿色留有距离。
　　这究竟，代表了什么？我的身上，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也罢，就将一切交给时间吧。到最后，一切终会揭晓，就算我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消逝，那也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