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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六章 Desperation(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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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斓盛开的花朵细细密密地点缀着庭院的角落,阳光将它们变得剔透迷离,在浅色的光晕中若隐若现。不远处坐在花藤缠绕的长凳上的女子也笼在光晕中,画架遮挡住了她的容颜。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远方不知何处传来乐声的回响。
“Meine Ruh’ ist hin, Mein herz ist schwer;
Ich finde sie nimmer Und nimmermehr.”
坐在花丛间,拿着装帧精美的《浮士德•上部》,封面上端庄凝重的亮银色花体字似乎划过一道刺痛双眼的光。随手翻开一页,Gretchen反反复复的吟唱,美好而炽烈,深情的憧憬。
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太过遥远的世界。
“Wer hat dir, Henker, diese Macht,Über mich gegeben!
Du holst mich schon um Mitternacht. Erbarme dich und laß mich leben!
Ist's morgen früh nicht zeitig genung?
Bin ich doch noch so jung, so jung! Und soll schon sterben!
…Fasse mich nicht so gewaltsam an! Schone mich! Was hab ich dir getan?”
我闭着眼睛,再次随便翻开一页。这次是接近末尾。当爱人成为刽子手,羔羊的血液留下祭台,Margaret在冰冷的地牢中精神错乱的呼喊,绝望的歌唱与哀求。
“Meine Mutter hab’ ich umgebracht, Mein Kind hab’ ich ertränkt.
War es nicht dir und mir geschenkt?”
战栗刹那间席卷我的灵魂。
骤然涌起的心虚以及不敢正视的痛楚,慌乱中,我啪地一声合上书,封面上亮银色的花体字在闪动的刹那流过光辉,再次刺了一下我的眼。
“怎么了,伊蒂薇尔?”
温婉却中气不足的嗓音从另一头传来,美丽但略有些苍白的脸从画架上探出头。看着那双明净担忧的眸子,我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还要多久?”
“快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由于我任性的愿望……”
我在下文之前打断她。“因为是你的愿望。”我也微笑,“继续吧,嘉拉缇雅。”
所以当苏兰特踏进这个小小的宁静的庭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嘉拉缇雅摆弄着颜料,宽松的休闲服使得病弱的身躯愈发显得瘦削;而我坐在对面的长凳上,心不在焉地抚摸着“FAUST”五个字母,明显魂飞天外。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随即微笑着走过来。
他跟我稍稍打了个招呼后便向画架走去。嘉拉缇雅略略向后侧身,让出画面。
“我看看今天的成果……唔,dieses intensive leuchtende Orange!”
耀眼的橘黄色?我将书本放到一边,站起身,机械性地勾了勾嘴角。
那天在西伯利亚与天蝎座毫无预兆的狭路相逢,我立刻做出了决断。下一秒竖琴的琴弦凭空浮现,轻轻拨动琴弦,破坏力随着音波的扩散呈现出毁灭效果。天蝎座反应迅速,通过阻碍声波传播全方位防御死亡竖琴的攻击。很有效的手段——然而最重要的是,我等的就是这一瞬的防御。
脚下随随便便一跺,原本数尺厚却因为音波攻击而已经千疮百孔的冰面顿时彻底碎裂,我毫不犹豫地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海。
我听到察觉到了我意图的天蝎座大声叫了一声卡妙。
卡妙可以轻易将周围的海域刹那间完全冰冻,这样我也被封在其中没法做出任何行动——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动手。
即使只是一刻的犹豫,于我而言,也已足够。
为了节省能量我发动了无定位瞬移,却没想到落点依旧是海中,而且还是深海。猝然达到那种深度,我能够保住生命就已经不错了。无计可施之下,金色的小宇宙升腾而起,穿越海浪和空间,在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将信息直抵海底那巍峨神圣的神之地。
我似乎再次给父亲添了一笔麻烦。然而醒来之后,却发觉自己在我认识的寥寥无几的人类其中之二——嘉拉缇雅和苏兰特的家里。
其实我并没有觉得不甘,甚至隐隐的庆幸。两个月来的如履薄冰,已是种种冲突或惊变可以忍受的极限。现在这种无疾而终的结果,也已经是现在我们能努力做到的最好。哪怕只是当时无措的犹豫,至少也能给我回想的借口。
下次见面或许就是圣战开始之后,或者圣战结束之后。冥界是所有生命的终点,也是另一种形式生命的起点。
等等,我这是在……期待重逢么?
这样的重逢,要来有何用……
傍晚的时候,我在走廊上拦住了苏兰特。
“伊蒂薇尔?”少年深红色的眸子望着我,清澈而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我抿了抿唇,目光下移:“……把袖子卷起来。”
苏兰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表情像是惊讶,又像是在掩盖什么。
“现在。马上。立刻。”
我看着他,用眼神表示我的坚决。
苏兰特踌躇半晌,直到我威胁性地将目光移向了嘉拉缇雅房间的门并且抬起脚俨然一幅要过去的样子,才近乎妥协地叹了一口气,卷起了左手的袖子。
“你是怎么发现的……”他问我,然而我的注意力已经被裸露出来的手臂吸引。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那上面布满了伤痕,瘀伤、擦伤、武器造成的伤痕、还有一些别的零零散散的伤,旧而未消退的痕迹与新伤重叠在一起,相对苏兰特的外表与年龄而言有些过于狰狞。
我和嘉拉缇雅都知道苏兰特经常一个人不知道跑到哪儿去,然后看上去安然无恙地回来,然而他的疲惫却瞒不过我们的眼睛——尽管他的确是在尽力掩饰了。但是一直待在这里陪着身体越来越差的嘉拉缇雅的我却明白嘉拉缇雅也在掩饰,她的担忧、无奈、愧疚甚至自嘲……
我看着苏兰特,曾经的小男孩已经成长为了一个翩翩少年,坚强、沉稳、冷静、思维缜密。这些他不可能想不到,然而他依旧做出自己的选择并坚持着。
这对姐弟……我在心里无奈地叹息。他们的家事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解决,别人帮再多的忙也毕竟不是本人。但是,嘉拉缇雅还等得起么?
“回房间包扎吧……”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某种微妙的无力感让我忽然间觉得很累。无视苏兰特“你居然会就这么放过我了?”的奇怪表情,我想了想还是补上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多陪陪嘉拉缇雅吧……别忘了你的初衷。虽然嘉拉缇雅她可能……”
我知道能够天天回来已经是苏兰特用他的优秀尽力争取来的最大程度的自由,但是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苏兰特显然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有那么一刹那震惊而恐惧地睁大了眼。然而下一刻他的神情便沉凝下来。他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他的房间,步伐显得并不平稳且心事重重。
我在萨尔茨堡并不宽敞但也不算狭窄的街道上随意地走着,房屋、招牌、树木、雕像……进入一片片阴影的荫庇又走出来。严整的房屋墙面被阳光分割成俨然不同的两块颜色,这个典雅美丽的城市此刻是宁静安详的。
在经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看见了苏兰特的身影。我正想上前去打招呼,然而却在下一秒顿住——因为他身边那个同行的身影。
那个男人有着吸引人目光的资格,无论是海蓝色的长发、深刻俊朗的脸部线条还是那种危险至极却因此而要命地迷人的气质。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海,变幻莫测而深不可测。
然而我注意的很大一部分不是这些,而是这个男人的小宇宙……尽管有着海界的气息——对于此我并不惊讶,现在和苏兰特在一起的人多半是海界的人——但是更多的却混合着令我感到极度不舒服的气息。那是……冥斗士的夙敌,圣斗士的小宇宙……而且似乎还是黄金小宇宙。他并没有刻意收敛,因此我感受得到。
真见鬼,海界和圣域并不像冥界跟圣域一样从来都是死磕,像两头角抵的公牛一样——我知道这是个破比喻——但是也并不怎么对盘。海界怎么会收留一个黄金圣斗士?而且这个黄金圣斗士还似乎强行转型成海将军,尽管转型得很不完全。
波塞冬到底在想什么,安安分分地睡他的觉不行么?万一海界出什么事,连累的可是一直守护在海底神殿的父亲……
我蹙着眉匆匆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朝着来时的路准备回嘉拉缇雅家。
等到回冥界之后应该查一下。我垂下了眼睛。
之前我隐隐的猜测并没有错。我的小宇宙迟迟未能恢复不是因为伤势,不是因为剧毒,也不是因为什么黄金圣衣……而是卡妙给我下了封印。正因为如此,再结合我的表现,他才能这么放心地把我放在西伯利亚。而且万一我离开回到冥界,也已经不足为惧。
然而他的一番苦心当然付诸东流,我嘲讽地笑了笑,却不知道究竟在嘲讽谁,嘲讽什么——至于那个封印的去向……对父亲而言解一个封印根本轻松至极。毕竟他是一个神祗,即使几千年来他对一切不闻不问只是默默守着海底神殿。更何况,他的身上,流淌着强大的、令大地都为之摇撼的海神波塞冬的血。
我打算……陪嘉拉缇雅走完最后一程……然后再回冥界。
有些事情即使明知无法避免,但也还是忍不住尽力地推迟。
“伊蒂薇尔!”听见身后的响动,正微笑着说着什么的女子回过身,又是一笑。
然而我却僵硬地立在原地,看着庭院里多出的一个人。先前与嘉拉缇雅交谈的竟然是那个身份成谜的海蓝色长发的男人,苏兰特站在他的身边,从我的视角看去在那男人和嘉拉缇雅之间;他沉默地微微垂着眼,神情淡漠,看不出在想什么。
我将手背在身后,握紧,再放开。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嘉拉缇雅,这位是?”
“他是我和苏兰特的表兄,加隆。”嘉拉缇雅温暖地微笑着,苍白的脸色似乎也由于见到了客人而变得红润,由于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而越发静寂恍惚的状态仿佛有了好转,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我心底无声地震撼了一下,在一刹那孤注一掷地决定摒弃对这个男人的所有试探和预谋。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过的,仅仅为一个笑容而妥协。
嘉拉缇雅,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但是,仅止于此。
我不会去接近那个男人。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而且,那个男人,也不是这么好接近的。
还有一件令我感到不寻常的,是苏兰特的表情。
那种眉眼微沉、稍抿嘴唇、看不出情绪的淡漠神情,是他在全神贯注地警戒或者压抑或者分析什么的时候,才会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