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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逢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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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中传来断续的嗥声
是人,还是魔?
暗夜深沉,是那种绝望的
无边的黑暗
以为心如槁朽
就不会再起波涛
却未料这莫名的惊惧侵扰
前方,那闪烁着的妖异寒光幽冷
这是什么样的符咒?
能定止人的魂魄
今夜,究竟,谁是猎物,与祭品?
天与地之间安排的
莫非
就是这般地逢魔?
* * * * * *
灯火通明,乐曲喧天。
虹兴街一派热闹。
长街尽处,从深府大院中升起朵朵烟花,在夜幕绽放着瞬间的极致炫丽。而府外,数不清的看客拥围着,伸长了颈子观看着这百年难遇的盛大热闹。热烈地讨论着几乎是众人皆知的新闻。
传说,本城一位默默无闻的穷书生,在今年春闱中金蟾折桂,得中状元。那书生生得斯文俊美如宋玉,人才堪称国士无双,殿试时连新帝都赞不绝口,叹皇女尚幼,皇妹早殁,竟无一人可得此佳婿。
传说,当朝右丞相容老有一女芳名容娟,美如天仙,号称京师第一美女,由左相为媒,天子赐婚,容老欣许,方才下嫁于本城新贵状元。
传说,新状元姓卫名原,新婚后即将就任两省总督。正是官运亨通,艳福无边,圣眷正隆的春风得意之时。
大婚之喜也正是今天。
对这个日子期待已久的本城百姓如同过年一般,涌出家门,为的就是一睹为快,大开眼界,看看本城这位知名人物。
而传说中的俊美状元也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骑白色俊马,着大红锦衣,红丝团花披挂在胸前,被迎亲亲兵队伍拥簇着,打从长街一路带着花轿迤逦而来,让无缘参加婚礼酒筵的平民百姓也能见得到这位新朝传奇人物,也能有些一手的八卦谈资。
“啊呀,这状元府的烟花真是好看…”
“可不是,也是咱们有福,赶上出了卫状元,不然,谁能有这般气派?”
“哈哈,是啊,这一段佳话,怕是要流传百年啦?”
在路人甲们热烈的赞叹声中,一辆马车从街口疾驰而来。
来势太快,吓得人们立即在中间闪出一条道路,被撞到了可不是玩的。是什么样的贺客?
酒宴早已开了,在这样高官贵客云集的场合,也敢迟到?
“是沉醉春风楼的。”
观众里有人小声地说着。
那绮丽得有点浮夸的马车停在府门口,绣着合欢花的车帘是用半透明的绡纱制成,纱随风动,香气飘出了帘外,而马车里面人影绰约地倚坐着,虽是看不清面目,却更显姿态婀娜。
众目之下,马车的纱帘被一只纤细白玉般的手优雅地挑开,一位全身着黑衣的女郎从从容容地下了车。
她立在车前,一双眼扫过围观的人群,面纱下的表情平静如水。
秋夜凉风吹动着长衣,,冷意让她抱紧了手中的琴。
琴打破了关于贺客的猜测。两名身着喜衣的门卫迎上来问:“可是曼香姑娘?怎么才来?张大人吩咐快快进去。”
黑衣女子点点头,从侧门走了进去。
“看,那是沉醉春风楼的花魁曼香啊,听说她从来不外出陪客的,这一次怎么…”
“哎,一个青楼女子,本城的知府大人叫她来弹琴助兴,她哪敢不来啊?”
窃窃私语在身后一路落下,若有若无地传入她的耳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唇边不由得泛起一丝微凉的笑意。
在灯火灿烂之处,乐曲飘荡之间,依次坐着数十桌的宾客,本城张知府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她。
“曼香,快来见过卫大人,卫大人今日大喜,你好好献艺,不会少了你的赏金。”
曼步而前,微微抬起头向最里望去,年轻男子高坐堂前,大红锦的官袍热烈而喜庆,越发衬得人面如玉,神采出挑,饶是高朋满座,衣冠者众,却始终是没有人能压得过主人的风采。
今夕何夕?
遇此良人?
此时心里涌出一些连自己也分不清的感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在空中游荡,软软地没什么生气。
“曼香给卫大人道喜了。”
“今霄良辰美景,佳期似梦,小女子斗胆献丑,以一曲为大人贺,但不知大人喜欢什么曲子?”
微微屈膝,款款折腰,姿态万方地行下礼去,眼光虽然是看着地面,却也能感到对面传来的目光。
但不知那目光里,是感慨,还是厌倦?
年轻男子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在夜里听来,有些淡然和冷漠。
“随意无妨。”
张知府帮忙道:“就是曼香姑娘最拿手的吧。”
曼香听到其他贺客赞同的声音,她抱琴行礼。退到大厅之中的屏风前,开始抚弦。
铮铮琮琮的琴音如流水一般回荡在大厅之上,悠然中带着点喜悦,正是喜庆的古曲双飞鹤。
曼香看着自己的手指,纤细灵动地抚弄着琴弦,发出轻快欣然的乐音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她在操纵似的。
悲伤的只是抚琴人的心。
数百宾客,几乎没有喧哗声,只有小声的赞叹和投射过来的钦慕目光。
只有他,看也不看她,正埋首杯中,侍女频频添酒。直到他面色已然酡红,显得有些不胜酒力了。
夜色昏沉,华灯迷离,有一种似雾似气的东西在眼中流动。思绪也渐渐飘渺起来。
曼香,垂手明如玉,怎比你素手调丝弦,这种眼福只怕神仙也羡,何况俗人…
曼香,有你琴音相伴,我何必汲名求利,名利于我何有哉?
曼香…
曼香…
是谁?曾与我携手比肩伴坐,耳鬓斯磨?
谁曾与我相对目光缠绵,低语浅笑?
如今琴音依旧,而听琴的那个人呢?
她从迷乱中省过来,却已是在热烈的掌声中了。不知不觉,一曲双飞鹤弹毕。全场称颂。
张知府唤她,“曼香,来来来,陪各位大人共饮。”
曼香绽放一朵迷人笑厣,袅袅娜娜地走过去。一席高官,十个倒有九个被勾去了魂。
她笑得更加妩媚,一双凤眼秋波流转,左顾右盼。
这就是卖眼之术,身为烟花,哪有不知的,但对于她,几乎是已至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之地步,难怪春风沉醉楼的老板李妈妈常说,“我们曼香呀,号称“笑芙蓉”可不是白叫的,你们看过没,她一笑呀,好似能叫百花盛开。”
陪着这几人喝下几杯酒,照例是言语调笑,神色轻薄。
身为花魁,自能轻易应付。
高官又如何?也不过是色中恶鬼几个。若不是为了他,她才不会牺牲美色,这样委屈自己。
一边说笑着,一边从一只色猪魔掌里抽出小手,装作要倒酒的样子。
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
他可有一丝在意,可有一分妒忌?
他是今天的新郎。
新郎倌卫原始终在敬酒,饮酒,被人道贺着,对人称谢着,笑着,目光却从来没有飘过她这个方向。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她也在努力笑着,用她那招牌式的百花盛开笑,笑意却远不到心里。一种奇怪的力量支撑着她,使她热血沸腾,眉梢眼角都是光亮,谈笑的声音更是清脆动听。
终于卫原告了个罪,起身到后园更衣。
整个状元府因为主人的大婚,刚刚整修过,后园是南方园林的格居,浅池边上几步就是一个小亭,回廊上处处是景。
卫原放慢了步伐,停在花池边一株柳树下,负手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地,语气是淡淡的微冷,带着些许不耐。
“你来了。”
“是的。”
曼香从他背后走过来,就立在对面很近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逼得他不得不对视她。卫原无奈看了她一眼,很快地收回目光,“你又何必来。”
“哈哈,大人慷慨,送银千两,助小女子脱离贱业,怎能不来叩头道谢,顺便道喜?”
那是怎样的惊喜啊。一个傲慢的官差,一盘整齐的官银,一个冰冷的口信…
就能让期待的梦境化为轻烟,让等待的痴心成为笑柄。
笑容灿烂地靠近,再靠近,吐气如兰,细语如珠,却有着冷冷的恨意、绝望的伤心。
卫原身形晃了一下,似乎想退后却没有。他不看她,目光停在她身侧的空虚的某处。语气不仅淡漠,而且带有一丝疲倦。
“你于我有恩,送银是应该的,从此我们互不相欠。你既脱了身,就找个好人家去吧。如今你我身份不同,被人看见不好,以后也请你好自为之,不要出现在我的周围。”
说完这番话,他转头看向花池中,几盏花灯错落有致地,静静地浮在水面上,那是下人们特地为这盛大婚礼布置的。
过了今夜,他会是京城第一美人的夫君,是权倾当朝的容丞相的女婿。前途光明似锦,有什么理由…
让他为了面前这个女人而放弃这一切?
即使这个女人美丽如花。
曼香听到自己笑出声来,居然好象很开心的样子。
“卫大人,原来我没见着你的时候,还没有死心,现在听了你这一席金玉良言,总算明白了。”
她笑着说,“大人请放心,我以后不会…”
袖中那柄藏匿了许久的东西如灵蛇一般,无声滑入手掌。
刀,在暗里隐放着冰寒幽光。
手中刀身微凉而光滑,在她手中微微颤抖,她目光盯着对方,大红锦绣官袍上的中心团绣,正是胸前要害。
“…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手起刀落…鲜血沾湿了红袍…卫原的身体如山颓然而倾倒…三年的浓情挚意,一朝负心冷面的恩怨,终于都结束了…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血污,他死去了吗?
结束了吗?
从此卫原再也不能属于别人,只能是她的了吗?
然后呢?
突然卫原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幻想,“你能想通,对你我都是好事。”
哦,原来她还没动手。这个可恨可气可恶的卫原,还没被她杀死。
终是无法忍心呀,为何一想到卫原的死亡,会有心头如绞的反应?莫非是过去他对她太好,足以令她原谅他以后的一切背叛?
苦笑一声,她伸出藏匿着秘密的手。
卫原一惊,厉声道:“你,你想作什么?”
在夜色中,她好象看到他面色有些发白。唉,终究是文弱书生啊。
她睁大双眸望着这位新科状元,想到过了今晚,就是永别了。不禁笑得有些凄凉,“放心,我不会死缠着大人,不会因为你变心而要和你同归与尽的。这大好世界,你想升天,曼香还不愿奉陪呢。”说着,刀锋一转,已在臂上深划了下去。
“你,”卫原大惊失色,急忙伸手去挡,却已是迟了。
笑容未变,血已湿了黑衣,
卫原一把拉过她,恨声道:“你这是干什么?”另一手抢过刀子扔入池中。
曼香就势依入他怀中,笑道:“在身上作个记号,好提醒自己学个乖别再傻得交出真心。”
“你!…”卫原这句话哽在喉中,却化成无奈的叹息。
半响两人都是无语,曼香抬起头来,娇声细语,“你其实是舍不得我的,是也不是?”
卫原默不出声,双臂收紧,怀中人比花娇弱,这个过去曾属于他的女郎,今夜过后怕是永别了。
曼香看着他无法回避的眼,这样的眼神太过复杂,潜含着些无法懂得的东西,她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也许从前她也不曾猜中过。她一直以为了解这个人,但是她真的了解他吗?
他还是那个曼香喜欢的谦冲正直得有些过分的书生吗?难道富贵真能从头到尾毒化一个人的心?
“你对我还有情,却又不能放弃相国小姐这个高枝?”
她讥讽地问着,也听到了对方冰冷无情的回答。
“…是的。”
“那就别怪我送你的新婚惊喜了。”
玉臂一伸,勾住了对方的颈,卫原猝不及防,竟被她得手,但觉浓香扑面袭来。而脸上,额上,已是被印下不少的香吻。
大红锦袍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正待有所动作,但觉怀中一空,女郎绝然地一把推开了他。
“这可是极品的西域胭脂。”娇笑着,向后退去。
别怪她没提醒,这种罕见的胭脂色泽艳丽,搽上之后数日不褪,这种喜庆的色彩可不正适合状元郎?
“你!”
也不知是惊是气,卫原冲着她绝然的背影伸出了一只手臂,似乎想要拉住这个恶作剧的女郎,但是终于还是放下了。
她走得飞快,脸上还挂着笑容,一路出了府。
就这样漫无目的的乱走着,忘了来时的香车宝马,忘了自己的目的地,直到走进一条死巷,再无可走之路。如飞的身形方才缓下来,靠在一堵墙边喘口气。
这小巷内僻静无人。
她停下了笑,伸手摸上自己的脸,脸上很干,没有泪水。
在春风沉醉楼呆了那么久,这样的事早该司空见惯,但是轮到了自己头上,终于还是没办法不痛啊…
没办法再笑着回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好象世上从来不曾有卫原的存在,也不曾有过那些快乐的日子…
卫原啊卫原。
其实只是希望,至少,…五年,五年而已啊。
四周昏暗,双手捂着眼睛,好象要挡住那些不存在的泪水。她喃喃自语,只是念着一个名字。
“咦,老王,你听,这位小娘子好象念的是状元的名讳啊。”
“可不正是,敢直呼状元名讳,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阴冷不怀好意的对话在她左近响起,她抬起头来,看到两名黑衣大汉一左一右分别封住了她的去路,手中都拿着钢刀,打量着她的目光是凶狠的。
她放下手,脸色一阵苍白。
卫原竟然派了杀手吗?
“…二位,…是谁想要我的命?”
声若游丝,无力地靠着身后的墙面。
一只伸向她脸庞的手伴着奸笑。“小娘子,你勾引相府小姐的夫君,就莫怪我们兄弟送你上路了,唉,可惜小娘子花容月…”
曼香原本软软地靠着墙的身子直了直,声音微微一振。
“…是相府小姐吗。”
边说着头微微偏过去,象是在思索,却也险险闪过冒犯的手,“原来不是你啊,卫原?…”
“小娘子,认命吧,状元日后前程似锦,再不是你能痴心妄想,不如快去西方极乐,一了百了吧。”
说话的同时,两柄刀已是带着风声呼地砍来,一个横向颈间,一个斜劈肚腹。
而身后是墙,局促的空间里无可躲避。
黑暗中的女子没有躲避,目光冷然,轻轻笑了一声。好象嘲讽又似娇嗔。
两人突然颈后都是一麻,如同被蚂蚁叮咬过了一般,而身体竟是僵在了半空,再也移动不得。
“这,这是怎么回事?”二人吓得魂飞魄散。“你,你…”
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吗?难道竟身怀绝技?但是如果身怀绝技,又怎么会身居青楼?
“是你?你会点穴?”
“不是点穴。是刺穴。”
曼香笑吟吟地伸出手掌,洁白如玉的纤细手指上拈着一根细小的银针。月光照下来,银针和手指的边缘都象是发光透明的一般,美丽中带着说不出的寒冷。
唇边是盈盈笑意,“用针比用手省力,所以我一向只带着它。”
拿刀带剑对对懒人曼香来说太过沉重,而轻便的针就实用多了,随手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我心情正坏,你们自己送上门来,…”
眼波娇媚,在二人的咽喉上扫过,“这种小针想要致命,只需在针尖上涂抹些剧毒,…”
说着从衣袖中拿出个小瓶来,在手中针上滴了几下。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动作,但这两名运气不佳武功差劲的杀手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姑娘饶命,啊不,姑奶奶饶命,小人有眼无无珠,你你大人有大量,…”
“这都是我家小姐的主意,我们也是不得已的呀。…”
“想活命的话…,”
目光扫过二人极力讨好的脸,“就听我讲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这么简单?二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快的早点头如捣蒜。“是是,姑娘请说,小人一定洗耳…”
“是啊,是啊,姑娘美若天仙,声音动听,小人能有这个福气听姑娘的故事,那是前世修来的…”
“好了。”
曼香阻止他们争先恐后地谄言,“我要讲了。”
“三年前,一名外地来的书生投亲不成,又被偷了钱,那时天下大雪,他已经三天没有吃的食物了,饥寒交迫,昏倒在云台寺前…”
还记得那天她第一次见到卫原,他静静地躺在雪地里,雪花覆盖在他身上,象是睡着了一样,他表情平静,神态安祥,有一种冷清而纯净的气息,…
“这书生一定是被人救了…”
刻意讨好的插言打断了她的回忆,不等她开口,另一人忙斥道,“少多嘴。听姑娘说!”
“一名路过的女子救了他,替他找了住处,又资助他读书。”
三年来的多少故事,用一句话说出来,竟是如许简单。
在心底叹了口气。曼香淡然道:“那书生就是卫原,我就是那女子。”
“啊,原来是这样,这卫大人可太不…”
“这不是负心汉么…”
了然地一笑,这些带着讨好意味的谴责从两名相府杀手嘴里说出来,怎么也显得讽刺。她转身朝巷中黑暗深处走去,“回去告诉容小姐,让她安心地做卫夫人吧。”
别没事学人家那些阴狠毒辣的手段,老实地当个深闺贵妇罢。
散乱的脚步在转过小巷口突然停下,她嘲讽地笑了笑。
“阁下又是谁派来的?”
这巷本不宽阔,而对面的高大黑影挡在路的中央,身形不动,摆明了是有意为之。
她只是要回春风沉醉楼而已,难道这条路如今通向了龙潭虎穴?
虽看不见长相,也能觉出这人浑身散发着肃杀森寒之气,定是个高手。
这容小姐也真浪费,既然有这样的高手,就不该让前面两个小龙套来送死嘛。
她这样想着,笑容里带着冷冷嘲弄,双手抱臂。
“阁下也想杀我?”
那人没有说话,反而近前几步,黑暗中她心头突然没来由地一悸,后背上有点发凉,象是直觉遇到了极大的危险。
对方在打量着自己,如同蓄谋已久的猎人遇到了走投无路的猎物。
她微微皱了下眉。
“你怕死吗?”
对方突然开口说话,那声音沉郁冷森,象是在催命讨债。
她一笑,笑容如远处状元府上空的烟花灿烂而渺茫。
“有时。”
“有时?”
那人提高了声音,问,“什么时候?”
“快乐的时候。”笑意未减,举首而望,夜空中又一是朵烟花在灿烂地绽放,向满城的人们昭示着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无边幸福富贵。
如果时光能在最快乐的时候停住,她就不必在这黑暗里仰望不属于自己的烟花。
“那么,你现在快乐吗?”那人穷追不舍地问。
曼香懒得去追究他话中的含义,娇笑着,“就象这烟花一样快乐。”
她微微侧头看着对方,秋波流转着娇媚与狡黠,“那么你并不想杀我吗?”
杀人之前,不会说这么多玄虚的话。
“不错,我不想杀你。”
声音顿了一下,“我也有一个故事。”
果然是现世报,来得快,刚才她讲故事给别人听,现在轮到她听故事了。
“请讲。只要不是三天三夜就好。”
比起冒险血战来,还是听故事来得省事些。
但这人是谁?究竟为何而来?他又要说什么呢?
“三年前,…”
曼香不动声色,心头暗暗冷笑,三年前啊三年前,发生了多少的故事?
“云台寺前,一个受重伤的人偶逢一位女子,为他包伤喂水,又临别赠药。当时虽是惊鸿一瞥,但令人难忘…”
“是你??” 她发出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想看清对方。记忆中那段快被忘却的往事浮上心头,是的,那天云台寺上香,她不是只救了卫原一人…
在救卫原之前的一个时辰,她在路边树林中见到一位受着重伤的男子。
“是我。”黑暗中那人似乎笑了一笑。
“报恩?”
曼香嘲道,记忆中,那重伤男子虽是浑身血污,气势仍十分骄横慑人,自己当时好心地要为他上药,还差点挨他出手袭击。即使后来他放松了戒心,肯收她的药,却又咄咄逼人地追问她的来历。
就是那傲慢的态度令曼香生气,什么也没透露,不再理会他的死活,转身离开。而当她上香回来,又路过树林时,那重伤男子已经不见。
“阁下听说小女子落魄,特来关照?”
这句问话笑着说出,半是嘲讽对方,半是嘲笑自己。
“是啊,报恩。”
那人似乎也笑了一声,语气却令人不寒而粟。
“真的吗?呵呵,那可太好了。小女子最近刚刚失恋又没了生计,既然阁下这么有诚意,不如…”
伸出手去,姆指和中指轻拈,这本是春风沉醉楼的老鸨李凤娘的招牌动作,此时她在昏暗中作这样的手势,一边忍住莫名的笑意。
同情我就给我钱吧!
她一副贪钱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那人打断她,“我有八名侍妾。”
她有点愕然,“哦,是吗?”
炫耀吗?但是他是不是找错人了?
“虽然你出身差一些,但念在三年前的旧事,就勉为其难收留你作第九吧。”
饶是她久经考验,也讶然地睁大了双眼。
天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自大傲慢的家伙?
早知道当初还不如去救一只蟑螂。
心念闪动,她突然娇笑起来,“难道人家配不上正牌夫人的地位?”
那人冷笑了一声,“不错。”
“你!哼,男人们没一个好东西。”
语带娇嗔,虽是责骂却更象是打情骂俏,了无怒意。但话音未落,她身形却迅如闪电,飞掠而起。
暗黑的小巷中随之亮起无数飞转的萤光,将那个在暗处的身影笼罩住,淡绿色的光影映照出一身修长孤直的黑衣和诡冷阴寒的面容。
只是寒光冷电般的一撇,在萤光中心的人连动都未动,那些攻击就如失去了生命的飞蛾,纷纷散落,熄灭于黑暗中。
巷中已没了女郎的踪迹。
黑暗中勾起一抹略不在意的笑,“很好。”
火光冲天而起,杂乱的尖叫声中,人影四处奔逃,春风沉醉楼的老板娘李凤娘坐在地上,放声哭叫。
“怎么回事?”她望着燃着大火的春风沉醉楼,皱了皱眉。
好不容易回到这里,却见到如此景观,难道又是相府小姐的杰作?
李凤娘回头见了曼香,一骨碌挣起来,戬指哭骂:“都是你这死丫头做的好事,没得去招惹什么官家的人,现在好了,连夜就封了楼,放了火…呜…,我的心肝,我的命呀,…我不活了。”
这容小姐真是名大家闺秀吗?怎么作风倒象个江湖老大?
无奈地叹了口气。
本来是回来拿些东西就走的,看来也不用了。
“给我的?”李凤娘愣愣地看着曼香拿出一叠银票,递交给她,虽然没明白怎么回事,爱钱的天性已使她的手在反应过来之前接下。
“啊!这是…一万?”拿钱的手有点发抖,这可以抵得上她春风沉醉楼全部的家当了。早知道曼香有钱,却不知她富可比杜十娘。
“再见了。”曼香笑一笑,转身离开。
“你,你,…上哪去?”李凤娘急忙喊她,她可是楼里的摇钱树。如今虽是自由身,但能延揽过来岂不更佳?
“处处天涯处处家。”
轻声长吟着,走向无边的黑暗。风中传来的笑声细细,仿佛很欢欣,又带着凄凉。
这里虽然是世俗人所轻视的青楼,却也是她安身立命多年之所,如今一夕之间,竟让她今后的日子都要发生改变。
难道这就是命运?
“那,你身上还有钱用吗?不如我还你一些…”李凤娘虽爱财,但也有点良心。
“不用了,我以后的路,是不需要钱的。”
一袭黑衣渐行渐远,没入黑暗中,李凤娘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十二岁就被买来的女子陌生起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这是什么话,吃饭穿衣,哪一样不要钱?”
她嘀咕着,忽地一阵冷笑自左近传来,森冷诡异,如千年冰霜,冷入人的心里。她吓了一跳,忙回头去看,眼前好象晃过一道黑影,她揉揉眼再睁开去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了。
这座城市不算大,但也有些年头了,厚厚的城墙上生满了青苔和杂草。
月正中天,淡淡的光洒在城头,城头上的人沐在月光之下,显得十分清冷孤单。从这里看过去,全城风景尽在眼底,尤是那两处烟火。状元府的焰火与春风沉醉楼的烟火交相辉映,还真是壮观呵。这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时刻,正是卫原人生最快乐的时候吧?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突兀的语音如在冷风中射出的冰箭,从城墙的另一头破空而来,刺入她的心脏。她身子微微一震。
清脆笑声随即响起,“又是你。”此人阴魂不散,还真是麻烦。
“不错。”
说话间,那阴影已是飞掠而来,是她来不及应对的速度。
目光扫过揽在腰间的带着某种宣示意味的手臂,心中已对来人的实力有所了然。
两个曼香,也不是来人的敌手。
两人贴得很近,他微微低下头,倨傲而冷漠的话语送入她的耳中。
“我楚天涯要的人,是逃不掉的。”
楚天涯?
一怔之下,本来准备暗自攻击的手也悄然停住,
“天涯庄庄主?”
可是那个近年来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杀人组织天涯庄?
在这个名门正派式微的年代里,□□中的天涯庄可以说是江湖上最有势力的地方。
传说中,楚天涯是一个神秘诡异的魔头,无人知道他的来历,他似乎无门无派无师,武功自成一家,为人冷酷无情,行事变幻莫测,手下有数百名武功高深的杀手,他想杀的人,即使是王公贵族,通常都活不了,近十年来,也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幸运的人就是当朝左相---玄一门下唯一弟子左舷。然而以相爷之尊,对于天涯庄也是无可奈何。所以至今,天涯庄仍然称霸□□,威慑江湖。
那人冷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原来是楚庄主,小女子早就听过庄主大名,正是仰慕的紧呢,方才庄主何不早说,小女子也不至于冒昧得罪呀。”
曼香娇声笑着,似乎不胜惊喜地靠在了对方的肩头。
其实心底深处,喜是没有的,惊是着实的。
楚天涯?楚天涯?楚天涯!
哪里有后悔药可以买啊。让时光倒流,在那个雪天不要出门,这样既不会有卫原,也不会有楚天涯…
“哼,”冷然的语气仿佛在表示:算你聪明,还有自知之明。
“很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楚天涯微微冷笑,“走吧。”
“我…”事到如今,她突然心虚起来,好象前路一踏上去,就是深渊万丈。
“怎么,不愿意?”
他低下头来,审视着曼香,手臂收紧,语气森冷诡异,似乎有点不悦。她一向自认胆子不小,也不禁心内忐忑,一时语噎。
“情人抛下你,官兵在抓你,沉醉春风楼没了。”
“你已经别无选择。”
“我肯来,是你的福气。”
楚天涯说的似乎没错。
象是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她绽开一个娇艳动人的笑容,“是啊,庄主肯收留我,当然是我的福气。”
“很好,”楚天涯满意地点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是的,主人。”
千娇百媚地依偎在陌生的肩上,这宽阔而结实的胸膛居然是温热的?
楚天涯似乎为她的举动笑了笑,“好,你既跟了我,也该有个见面礼,想要什么?”
“或者,那卫原的人头?”
“卫原?我要他的头作什么,又不值钱。”
曼香笑着回答,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人头怎么比得上金珠宝玉?
“那么,相府小姐?”又一颗人头备选。
“不,我不想要人头。”
人家要的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我要金子做成的屋子,成不成?”
楚天涯大笑起来,“你真是个可爱的女人。”
他搂住怀中人,笑着朝城下纵跃而去。
她放心地把自己的重量交给对方,尤自好整以暇,回头看了一眼城中的烟火。
再见了…
卫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