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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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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行
1.
天香楼。
烛影摇红。
张公子坐在对面看我抚琴。他说:“叶儿,你的琴声还是这么动听。”
他是在强颜欢笑,我看了他许久,轻轻一叹。
平平地按住琴,我柔声道:“公子是为何如此愁眉,单叶看得好生心痛。”
张公子黯然道:“母亲不同意我娶你。可我决心已经定。叶儿,你愿意跟我走么?”
我却慢慢地笑了,深吸一口气,咬唇,坚定道:“不。”
我默默低头,张公子将我拥进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可这是最后一次了。许久,我才道:“子衡,我们就此别过。日后相遇,便是陌路。”
他不放手,禁锢的力量愈来愈强,忽然道:“我们逃吧。”
——逃吧。
多么美的憧憬呵。
“可你是张家唯一的子嗣,你是二老的希望。”我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带了颤音,他听闻将我揽得更紧。“你怎可做不孝之人,我又怎可成为你那不孝的主因?你——”
他捂住我的嘴,轻道:“那千万种原因,又怎能让我负你。”
我在他怀中,不语。天香楼歌声旖旎,那是玲珑的歌声,字字清晰圆润,低柔婉转处几不可闻,高亢处又入九霄之云。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是玲珑唱出的歌词,也是我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情话。
我与他目光交缠,喝完今天最后一杯美酒。
我与他在门口难分难舍,泪落如珠。他一步三回头,末了,塞给我一块温暖的石头。
定睛一看,竟是暖玉。
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放弃的,叶儿,你要等我。”
说罢,咬牙离去。
他的背影匆匆行于灯火阑珊处。
黑夜有黑夜的不明,这小小灯火又能照亮多久?倚在窗边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溶入沉沉夜色中,托着暖玉看了片刻。
轻笑,在字条上用蝇头小楷细细地写了一行字,感觉满意了,将它绑在白鸽的脚上。白鸽振翅,扑棱一声飞走。
——那张字条上只有一句话:张子衡人在临川。
回身,铜镜前用毛巾细细擦拭脸,那张原本精心修饰的妆容被除去。
严实的衣服褪下,换上的宽松的和服。轻啜佳茗浅笑盈盈:
“好茶。”
*****
“他真可怜。”有人在粱上扑地一笑,“如此痴心,最后还是被反咬一口。这次他回去恐怕会立刻被押着跟那林大小姐成亲吧。”
可怜?怎么会可怜。我道:“那林大小姐的美貌不是名满苏州么,林家也是名门大户,哪里会亏待了他。”
我仍然着女装,声音不温不火,甚是娇媚,完全是婉转的女声。粱上人却道:“你还是这般小心,可我喜欢你真正的声音。”顿了顿:“……还有,真正的样子。”
我放下杯子,敛眉笑道:“公子好生无礼,莫要坏了妾身的名声。”
眼角微斜上,见那人悠然自得地坐在房粱。白衣华服,纤尘不染。而绘竹的折扇,也是慢慢悠悠地扇着。一会,白影一晃,从梁上跳下,轻如尘埃,足尖轻轻一点一旋,衣袂飘飘,正是如神仙般飘逸洒脱的人物。他坐定,便毫不客气抓住酒杯往肚里灌。
“算啦,真是小气,说到那林大小姐,她的脾性似乎比美貌更有名气呢,张家少爷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我道:“苏三少爷,您怎么有兴趣做起梁上君子了?”
白衣人一抖扇子,笑得一派风流:“梁上君子?单叶错了,只是来访故人时发现单叶正与那张公子难分难舍,不好意思打扰只好屈身于梁上。”
我眼角跳了跳:“看戏看得很愉快吧?”
“哪里哪里,”他赶紧端起酒杯:“与故人久别重逢,实在喜极而泣。来来,干了这杯。”未等我有回应便一口灌了下去。
“久别重逢?我记得上次见到公子是在前天的灯会——”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苏三公子很是不脸红。
罢罢罢,此人脸皮之厚,就算撒谎被当场拆穿他也能笑得象只泥鳅。他爱看戏让他看好了,反正不是第一次被他撞上这种事。
我当他是空气。
随手将发饰拔下,将一头青丝松松一束,回身至软塌上,转手轻弹略带内力,烛火呼哧一声熄灭。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只余点点月光清辉散落,我轻倚在几个软软的羽毛枕上,闭目休憩。睡眠向来浅得很,现在倒也真得有些困了啊。
阖眼前不忘扔出两个字来:“晚安。”
苏三公子这才察觉不对,嚷嚷道:“你你你,不会现在就要睡觉了吧。”
好奇怪的问题,难道我现在这样不象是睡觉的样子么?
我道:“苏三少爷若无去处,也只好委屈大驾屈于房梁,如果要回家,那么门在那边。”
“不是这个,”他怪叫失声,“…你有易容吧…难道你睡觉时都不除去易容装扮?”
我差点从塌上滚落下去,这人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说……”细细地磨着一口银牙,我冲苏三公子露了个自认为是有生以来最温柔的笑容:“听说前些天公子被大发雷霆的老奶奶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知那是什么原因呢?”
他终于乖乖住了口。
好在此人虽口无遮拦,但倒还知道“收敛”二字如何书写。“易容”二字是以传音入密说出来的,既无人听见,倒也无碍。
至于其他的,算了,随他如何。
安稳地闭上眼,打算入眠,想想又觉得事情有些发掘余地。张着眼睛望了屋顶半晌,我慢吞吞道:
“这良辰美景,公子身边竟无红粉知己相伴,实在令人惊讶。”
“明知故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被逼婚。”他的声音听起来忿忿然。“你都知道了前些天我被老奶奶骂的事,还落井下石。”
原来是被逼婚啊,难怪方才会同情那张家少爷。光想想苏三公子是如何被人追得狼狈不堪,就令我的心情好了许多:“老奶奶这次放话要多少银两通缉你?”
“二万两……那些个狐朋狗友居然要为这区区二万两银子卖我,真是见钱眼开。”苏三公子义愤填膺,看来已经遭受不少挫折。
可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倒也实在怨不得别人看到这二万两银子碰然心动。
我笑道:“被出卖多少回了?我看看,你不敢从天香正门进来找我,肯定是身上银两不够,这一路吃啊住啊似乎就用掉不少了,对了,刚才油嘴滑舌要骗我收留你,肯定是被追得狼狈,哦,方才在梁上定是躲避追捕了,听说你成亲的对象是镇南王府的月华郡主,那也是个大美人。”只见苏三公子脸一会青一会白,纵横交错,精彩纷呈。
饶是苏三脸皮厚,片刻间便已恢复正常,笑眯眯道:“单叶这就不对了,戳人伤疤揭人老底,非君子所为也。”
我诧异道:“咦,曾经有人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怎么如今单叶在苏三公子心目中,也成为君子了?”
苏三公子意态甚遐,折扇轻摇不动声色地瞧着我,端的是胸有成竹,我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谈阔论来反驳我,谁知一会,他扇子一合举目愤然道:“那个人是谁?叫他出来,我要让他认识认识,怎样区别小人与君子。”
忽觉此话有些耳熟,想起天香楼那古灵精怪的飞飞丫头,每每捅了篓子后不就是用这类话搪塞老板的。
我问:“那二万两目前有人拿到么?”
他百无聊赖地道:“如果有的话我就不会躲在你这天香楼的屋顶了,实在有违我的君子之道。”
原来如此,看来苏三公子的狐朋狗友也被老奶奶盯住,要不然苏三公子又岂会如此狼狈。
为了捉拿不肖子孙,老奶奶也真是辛苦,让人不胜唏嘘。我道:“公子是在天香附近甩掉他们的吧,看来追捕人数有点多。”
“岂止是有点多,那仗势简直就是在捉拿逃犯,还好我动作快……恩?等一下,单叶啊单叶~~”他终于发觉不对,开始磨牙。“下一步是不是要暗中派人通知苏家我的行踪?”
啊。被拆穿了。
我诚恳一笑:“单叶只是担心苏三公子在这里万一得个小疾,在下岂不罪过,这可是真心关怀公子所为。”
“少来,”苏三公子气势夺人,决心清帐,“单叶,我是你朋友,朋友!你居然随时随刻都在想着怎么算计我。现在居然还让我睡房粱,有道是远来是客……”
“可是客人进天香是要银子的,”兵来将挡水淹土掩。“苏三公子偷偷摸摸不光明不正大暂且不说,这桃花酿好歹也是一年才产三十坛的绝品佳酿,公子方才却喝得毫不客气,看着那美酒咕噜咕噜进了别人的肚子,单叶真的不心疼啊一点都不心疼。”
眉头似蹙非蹙,我望向桌上空空如也的酒壶,叹息一声。
苏三公子的气势一下子扁掉,空留干笑数声。
屋内虽无灯火,可月色上好,屋内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我觉得口渴,又不想因这点小事叫书月进来,于是起身去倒水。
眼角余光瞄见苏三少爷在地上翻了几翻,似乎觉得睡不安稳,又爬起来,坐到我的软塌边。
……当做没看到,我继续喝水。
“我说,单叶,”他道,“你觉得我如何?”
“翩翩浊世佳公子啊。”我困得紧,遂随口答道。“你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文采盖世万人景仰直比那天上明月水中蛟龙…… 怎么,这些话你还没听够?”
“如果我要娶亲,是不是也当有个风华绝代娇媚无双玲珑心眼自比那夜明珠子金凤凰?”
“苏三少爷终于决定要成亲了么,可喜可贺——红包拿来。”
“喂喂喂,”他不满道:“别岔开话题。我只是有个提议——”
他神情变化得很微妙,有那么一点狡猾,一点自满,一点得意,然后变成牲畜无害的温情一笑。
正欲开口。
我笑吟吟地一手按住他的唇,“好了,苏三公子,你看这天色不早,是不是该各自休息,有话明日再说?”
看他的样子,要说的必定没有好话,倒不如不听的好。
苏三公子轻轻握住我的手,“一句话而已,单叶又何必躲得那么不近人情?若真想睡,在下的胸膛愿做单叶的免费床铺。”
我抽回手,含羞带怯地低下头来:“单叶虽身在青楼可也是矜持女子,男女授受不亲这等道理还听得明白。”
他面部微微抽搐。
半晌,苏三少爷才还了个完美无缺的笑容道:“……你看在下诚心诚意天地可鉴……”
“小姐,小姐,楼下有人吵着要见您。”书月端着茶跑进来,脸喘得红扑扑的。“他说他姓孟,您要不要见他?对了,还有这封信——”
她呈上一封洁白的信笺,没有署名。
我思忖片刻道:“那个孟公子,为什么说要见我?”
书月有些恼怒,面上浮起薄薄的粉色:“那泼蹄子,说您抢了他姐姐的相公,可也不想想,凭单叶小姐在临川的名声,多少人千金求之不得一面,还需要抢谁的相公!小姐,要不要我们打发走他?”
哦。相公。如果没记错,那个无节操的苏三公子确实红颜知己满天下,且个个绝色,自有千秋,但苏三公子又岂会独独专情其中一位,拈花惹草自然是他不倦的追求。
难怪他这么晚还来我这,想必并非完全因为老奶奶那边的追捕吧。一边躲旧情人一边继续风流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扫了扫苏三少爷,我道:“你叫无双和阿紫二人先去应一下。”
书月应声,将茶水放下,退了出去。
“苏三公子,那楼下的不速之客由公子你解决,单叶会在心里为你助威。”
“单叶还是别这么不近人情,你难道舍得看朋友陷于水火之中?”
“苏三公子乃临州首富苏府三公子,单叶何德何能有如此朋友,实在不敢高攀啊。”
“单叶实在过谦了,想那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高攀二字怎么谈得通。”
“苏三公子不认为给人添麻烦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行为么?”
“单叶也应该听过‘助人乃快乐之本’这句话吧。”
……脸皮厚到了家。兼得性格又象牛皮糖,甩也甩不掉。
我道:“苏三公子真是太高估单叶了。”言下之意,便是希望苏三公子不再纠缠。
苏三岂有听不懂的道理,不再正面诱劝,倒反是一派悠闲自得之色,慢悠悠道:“单叶可知有些江湖传闻,十分有趣。我听说三年前西煌之帝身边多出一个美人,能文能舞,绝世姿容,一月内便得尽皇宠,谁知一月后西煌之帝忽然驾崩,而那美人也不知所踪。又是两年前闽中江南忽然冒出的戏子水笙,唱功虽不是最佳,但扮相俊美潇洒漂亮一时竟名扬全城,城中豪门贵士无论男女都为这个叫做水笙的小生着迷,江南王爷更是每每必到捧场,一月后却被发觉猝死江南王府之中,还有一年前——”
微微眯眼,打断他。“你‘无间’的情报网就是用在这方面么。”
“非也非也。”苏三公子笑道:“在下只是陈述一些流传江湖里的小故事,单叶误会了。”
我道:“让你掌管无间情报网的人可真是犯了个大错误。”
他不予否认,却道:“两个月前我见到你真是吓了一跳,这次竟是临川天香楼的花魁,若虔若虔,你还有什么东西扮不出来?”
那些话均是传音入密,我懒得回答,便道:“不要再提了。还有,你可要记得,现在我的名字是秦单叶。”
“单叶不想提,我自然是住口的。”苏三公子扇子摇啊摇,好不悠闲:“只是在下睡着会说梦话,万一哪天一个不小心讲出点什么,或者一个不留神透露了点什么,哎,我实在是不知怎么向单叶交代啊。”
“那就以死来交代吧。”我笑意盈盈,掌中真气暴动,隔空拍出一掌“长风万里”,又携好几种力道不同的回旋内力减低它的刚厉,以免狐狸没打着,打翻了屋内的古董宝贝。苏三公子从容微笑,连退几步,果然是早有防备。只见他双手一张,平平将我的力道接了下来,袖口因激风翻飞不定,看来化解那几道力道不同回旋力还是稍稍花了点他的力气,我借机顺势打向他心口处,他毫不惊慌,手中折扇啪地一声打开,一挡一拂,我的力量就被牵引向别处,竟是“移花接玉”,使得炉火纯青。我叹一声“好”,仅几日不见也不知他又从何人那里偷来如此精妙的招式。此人资质过人,擅于偷学他人武艺,并能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稍不留神,自己的看家本领便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原本移花接玉乃四两拨千斤之理,如被对方看出,稍微加以破解,倒也不是什么出奇的招式,偏偏苏三公子将其中一个小回手改成小擒拿,又多出几分攻击力,七守三攻,倒甚是精妙。
片刻,已听得苏三不满的大叫:“你好狡猾,用来用去都是我的武功,怎么不用你自己的?”我懒得回话,也不知到底是谁更狡猾。想当初初次见面,我与他交手不过半柱香时间,他已能从我身上学到“繁花似锦”“指点江山”,再过招不久,便更加熟练,竟是将我做试金石。
苏三还在贫嘴,他说:“你以前的招式,都无比轻盈飘渺,如同漫天春花,如今怎么这般杀气腾腾?”
说归说,手上工夫却毫不停滞,巧妙压身一滑,平平闪过我那直逼他左肩漏洞的一掌,顺势一招“平分秋色”,意在逼退我的杀招。我冷哼,施一分力弹出一枚小小的压鬓钗,直封他腰间大穴,他反应奇快,微一收身,压鬓钗擦肩而过。
转眼五十招有余。
不分上下。
苏三公子见我不说话,眼珠骨碌碌一转,又急急叫道:“何必杀之而后快呢,有事慢慢解决,对了那个张子衡走的路似乎不是往苏州的吧,不知张家二老在接到那张字条后能否成功抓到他……”
我一招正堪堪打向苏三的喉咙。
止住。
苏三公子满意一笑,小心把我的手挪开:“那,这个很危险,还是不要玩了。”
他笑如春风。
我深呼吸,背过身去调整情绪,半天才转过身来,换上一脸纯真之极的微笑,添一分诚恳,再掺一丝优柔:“……妾身刚刚只不过和公子闹着玩的,公子不要当真。”
苏三公子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单叶怎么可能那么狠心呢,我知道单叶人最好了。”
“单叶忽然觉得这觉睡晚一点也是无妨的。公子有话请继续讲吧。”
苏三公子这下反而底气十足了,“啊,我觉得好渴。”
素手添茶,再端到苏三公子身边:“这下可好?”
他四处张望:“今天忽然很热呀。”
我微笑不变,从牙逢里磨出几个字来:“这天善变得紧,公子还是要小心别着凉了。”
他想了想又道,“那桃花酿虽然是天下第一,可实在太少了不是,唉,我每次都喝不过瘾。”
“单叶这的桃花酿自然是为公子准备,公子能喝多少尽量喝便是。”
苏三公子这才满意了,哈哈一笑:“其实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单叶可否同意?”
我点头而应:“自然如此。所谓互利互助,古来便是佳话。”
我们相互假惺惺一笑。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