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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浮休篇 一枕黄粱 ...

  •   【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寒琅哭得撕心裂肺,倒抽一口冷气打梦中醒来。他身上冷汗浸透,面上全是泪痕。梦中情形犹自挥之不去,背后一阵恶寒。梦中自己身着公服、高坐黄堂,雨青却成千里孤坟,生死茫茫。他还梦见自己京中六载跪奉豺狼,日日山呼万岁、口称“圣主英明”。梦中情形仿如真事,寒琅醒来一阵阵地恶心。

      春寒料峭,一缕夜风钻入窗牖,身旁的雨梦中咳嗽两声。寒琅应声回神,转身将手轻轻覆在她胸前,认真看她。呼吸还算沉匀,寒琅松一口气。望望窗外已见些青色,他抹去面上泪痕,为雨掖掖被角,悄悄更衣起身,背了药篓出门。

      山色空濛、晨雾氤氲,回望一眼,小小竹舍孤零零、冷清清立在林间,像极了他两人。

      一年前外祖母寿宴上,雨妹一袭红衣扶枝茕立,哭说今生怕不能再见。两人本已洒泪而别,寒琅心中压不下的一阵焦躁,他几乎要怒吼,念头才起,父亲病容、母亲眼泪又排山倒海淹没眼前。两下交会,仿佛江潮海涌,自己一颗心孤舟般就要桅折船掀。他忽地转身狂奔,几乎带着怒意拉住雨青,奔至墙根的湖山畔,托住雨青攀上山顶翻墙而出。

      他将二人身上锦绣衣衫当去,再寻来粗布衣裳同雨青换了,一刻不敢停留,当日便出了城。为怕留下线索,寒琅不敢在长洲搭船,拉紧雨青月下疾走,行了近二十里路天亮前赶至下一个岸口搭航船北上。一路辗转,最终停在修武,再又入云台山。

      父亲那时便已病重,自己忽地行出这等淫奔之事,或许他老人家如今已被气死。独子出逃,父亲再若去了,不知母亲尚余生意否……

      然而寒琅一年来再未提起父母,亦不曾设法打探。

      饶是如此……

      踏着山路,寒琅边想,叹一口气,再又加紧脚步向青山深处行去。那时换来的银两连同雨青余下的头面首饰,业已全部当换了雨青的药。他一年来苦读医书,依着省信先生药方,紧盯雨青病况一副一改。药方天衣无缝、无可斟酌,雨儿还是渐渐躺下去。

      他知她纠结伤心什么,可他不能说。因他无言可劝。

      雨青醒来,屋中仅她一人。表哥又不在。

      寒琅几乎每日清晨都要向山而行,采撷药草回来为雨青煎服。如今方知雨儿药方金贵,参、茸、松贝母,一应俱全,一副就要数十两金。雨青边吃边也取笑,表哥养了吞金兽。

      山中采得来甘草、贝母,却生不出人参、鹿茸。采不来的,只好拿了银子城中去换。幸而寒琅还有一手工笔,每日入城专为缙绅巨贾描画容像。他亦不客气,一幅收取数百金。饶是客人殷实,听他要价仍是咋舌,却也无奈。

      酬金收来,不曾焐热转头便一齐送与生药铺换了本草。各家客人皆觉难解,画酬如此之贵,画师却从来一身贫寒相。

      寒琅清晨入山采药,回来转身便下山为客人作画,入夜方归。分明抛舍了礼义家乡只为相守,雨青如今却每日望不见哥哥几眼。

      哥哥不在时,总是山下一位秦婆婆上山照应,陪雨青说些闲话。秦婆婆眼里,这对外乡人好生奇怪。生得年画儿上的仙童一般,却是一身破衣烂衫;说起话文绉绉半懂不懂,身上却没几两银子;分明对望时眼神拉得出丝,开口却是哥哥妹妹。还有这位“妹妹”,哥哥回来时必定欣然相对,离了哥哥却是满面愁容,不时一个人滴下泪来。

      秦婆婆看得也忍不住要劝:“你哥哥这样疼你,你也要保重才好。身上本来有病,总这样伤心,要是有个好歹,教你哥哥怎么办呢?”

      雨青听了更红了眼,“哥哥只有我了。可我……”

      秦婆婆家中没有女孩儿,瞧这样子,心一软将雨青搂在怀中,用一双生满茧子的手抚在雨青背上。

      “好了好了,到底有多少伤心事,值当天天这样哭?”说着拿一双粗糙温热的手抹去雨青面上泪珠,“天塌了高个儿的顶着,便是踹了龙王宫,赔罪的也是哪吒,还用我们不成?”

      雨青听了这句更止不住眼泪,抱着秦婆婆哭泣不止,边哭边说,“我对不起哥哥……都是我……”

      秦婆婆也猜到几分,多半小两口来历告不得人,也叹一口,抚着雨青不言语。

      雨青倚在婆婆怀中含泪出神:自己怕没有多少光景了。等自己再去了,哥哥还剩什么呢?边想着,又哭了。从此暗自忧思,自己有什么合堪留给哥哥……想了月余,终于拿定主意。

      晚上寒琅回来,谢了婆婆照应,留婆婆晚饭。雨青含笑相对,勉强用了几口,之后便只管看着哥哥吃。饭毕,雨青回里间歇着,寒琅同婆婆外头洗碗。雨青不在,婆婆低声向寒琅道:“小相公日日不是上山就是入城着实辛苦,只是也要抽空多陪陪那位才好。我一个老婆子陪也没用,小相公不在,丫头成天地哭。”

      寒琅手上一顿,然后凄然笑笑。“晚生知道,多谢婆婆好意。”

      秦婆婆望寒琅一眼,也叹一回不再言语。

      入夜,寒琅褪衣上床,雨青听见翻身钻入寒琅怀中,紧紧抱他。二人已成习惯,晚上衣衫褪尽、贴肤相抱。雨青抱了一阵,抬头去吻哥哥双唇,寒琅低头回应。不到半炷香功夫,雨青又捂紧胸口吸着气,面色苍白。寒琅抱紧雨青,将吻轻轻落在她额上,再不动作,亦不言语。许久,雨青缓过来,贴紧寒琅胸膛滴下泪来。

      竹舍初初安顿好时,他们亦曾偷偷捻香拜了天地。那夜相对,二人皆是一张白纸。互相为对方褪去衣衫后两两相望,竟不知如何动作。傻傻相持半晌,两人才相互抱紧,交颈轻蹭。身上渐渐热起来,寒琅含住妹妹薄唇,心中悸动不已。

      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事成,百花绽时,恍惚间寒琅自觉百味杂陈,半是温暖半是凄凉,竟像捱过了千百载、走过了上万里,终于故人重逢。一世辛酸尽在一夕爆发,生拆硬掰的连理双枝终于合二为一。寒琅正是心酸,雨青已自落泪,

      “瑶宫一去十六载,浮生冷却故人怀。哥哥,雨儿好想你!”说着大哭。

      寒琅自觉振聋发聩、如发己心,一夜抱紧雨青不曾稍离。

      其后亦有过几次。再后面天凉下来,雨青病了一冬,再不能了。

      又是一夜不成,寒琅早知如此,只是抚慰雨青。雨青已累得说不出话,一会便贴着寒琅睡着了。

      天再暖起来时,雨青躺在床上说想再去看一眼院中棠花。寒琅沉默一阵,说“好”。

      院中那棵西府半开不开、花苞垂坠的时节,寒琅扶起雨青,为她着好衣裳。雨青坚持妆饰了才肯见棠花:

      “去见美人怎能失礼?我这模样见不得海棠的。”

      寒琅含笑宽慰,“雨怎样都是美的,何用妆饰?”

      雨青摇摇身子不依。寒琅只好扶雨青在妆镜前坐了,为她亲理云鬓。雨青两肘勉强支在妆台上,望着镜中寒琅身影。

      “哥哥还记得,那年雨儿在哥哥衣袖上涂画竹枝,哥哥亦曾为雨儿挽鬓?”

      寒琅抬头望雨青一笑,“自然记得。我第一次扳弄女子头发,幸而不曾梳坏,不然妹妹要不高兴了。”

      “那时我便想,若日后果真能够嫁与表哥,再得表哥为我亲点云鬟,此生便足了。”寒琅听得心酸,停了手上。雨青仍望着镜中,“流光懂怜侬心事,莫教风霜拆丝萝。”边说,含泪一笑,“如今心愿已足,竟像梦中一般。只是这梦再长久些就好了。”

      寒琅一忍再忍,将泪水忍下仍旧挽束青丝,“原本并不是梦,自然长长久久。”雨青听了一笑。

      云鬓理好,寒琅再又坐在雨青对面为她匀面。他画久了容像,一副远山眉描得精致。诸事完毕,他用指腹沾了胭脂抹在雨青唇上。抹完将妆镜捧在雨青面前待她照看。雨青看一眼镜中,缓缓挂了笑在脸上,双手撑在妆台就要起身。寒琅伸手去扶,托着她双肘才将人扶起,雨青胸中一阵血气翻涌,软了身子咳嗽不止。

      寒琅心中一阵阵发紧,抱起雨青放回榻上,边递了帕子给她,让她倚在自己怀中为她轻抚后背。好半晌后停下,寒琅含笑接过帕子为雨青揩净唇角。

      “白糟蹋了哥哥的胭脂。”

      雨青微笑。

      “还要去么?”

      雨青点一点头。寒琅再为雨青抹一遍胭脂,拿一张毯子覆在雨青身前,捞了肩头同膝下将她抱起,出门行至棠树下放她在竹躺椅上歪好。雨青阖眼喘了一回,寒琅将绒毯给雨青裹紧些。

      雨青歇过些气力,睁眼望一望头上,西府海棠叶翠花嫩,棠花一半开着,一半还是含苞。开了的淡红褪白,没开的红如翡珠。雨青伸手向着春棠仿佛手抚棠花,寒琅起身折下一支递在雨青怀中。雨青轻轻握在胸前,低头闻嗅。

      “仿佛比家乡的颜色淡些。”

      “这是西府,家乡那种云台怕是养不活。”

      “棠花总还是好看的。”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寒琅轻笑,“妹妹貌美更胜春棠。”

      雨青听了勾起唇角,眼睛也弯下去。“哥哥哄我。”

      “都是实话。”寒琅撷一朵棠花簪在雨青鬓角。

      雨青抬头痴望春棠许久,一阵风过,些许花瓣被风摇落,洒在二人身上。

      “只是花时短了些。”雨青出神。

      “花妍有序,草木有时。明岁还会开的,到时再带妹妹来看。”

      雨青笑笑,“嗯”一声。

      寒琅望一回春柳,“外头有风,回去罢。”

      雨青摇摇头,袖中掏出一物递与寒琅。是一副卷轴,寒琅不解,望着雨青。

      “哥哥打开看看。”雨青含笑。

      寒琅缓缓展开横卷,山色空濛,楼阁散落,几处茅檐草舍,青山深处几袭白衣隐约。画左抬头几个娟秀小字——云台图卷。寒琅吃惊,望一眼雨青,再又细细观看。

      雨青山水已有所成,比起先时小景,如今一副横卷已显大山水气韵。起手先是一段山雾迷蒙,再是几座险峰横亘目前挡住去路;山下几处人家渔樵往来。翻过此山便见一弯河水浩浩汤汤,山雾氤氲、云霞翻卷,数棹舟楫点缀河中,几处高人逸士行吟山间,自己同雨青的竹舍亦在其中,一树棠花点缀屋前。

      再往后是一泓瀑布垂落九天拦住去路,巍巍高山连绵不绝,云横绝岭人不能前;再翻过重重高山,尽头一弯溪水,一片幽篁,林中七位高士抚琴而歌,饮酒行散,是《高逸图》中模样。

      寒琅看得痛泪难止,“妹妹山水已大成,意境高远非余可比。”

      “哥哥喜欢么?”

      “喜欢,再喜欢也没有。”寒琅高提嘴角,腮上却是湿润。

      “那便好了。这画就赠与哥哥……留个念想。”雨青声含酸楚,说完皱眉阖眼,眼角渗下清泪。寒琅忙按了她胸前帮她揉抚。雨青歇了一会,睁眼又道:

      “雨儿不知还有什么可以留给哥哥。为了雨儿,哥哥什么也没有了。可是连雨儿也要辜负哥哥!”

      寒琅含泪大摇其头,一个字都说不出。

      “都是雨儿的错!哥哥没了户籍再入不得仕;姑父病得那样重,哥哥带我逃出来,雨儿对不起姑父!雨儿是比皇上还坏的坏人!”雨青说着悲泣不已,抱着寒琅只是哭。

      “姑母一定恨死雨儿了。是雨儿抢走了表哥……让表哥成了不听话的儿子!”雨青说着泪眼望着寒琅,“哥哥名节道义全被雨儿毁了,哥哥恨雨儿么?”

      寒琅滴着泪好一阵说不出话,然后深深吐一口气,沉静向雨青道:“妹妹想错了。当初要带妹妹离开,是寒琅的决定。无论高堂为此发生何事都是寒琅的责任,同妹妹无干。”

      雨青流着泪用力摇头。寒琅又道:“此举大逆不道、愧对椿萱,但寒琅并不后悔,再给寒琅一次机会,寒琅仍会这么做。”

      雨青听得吃惊,寒琅还道:“我走了,母亲还有父亲,父亲亦有母亲相伴,可是妹妹只有我。”

      “我同妹妹走了,父亲自然生气,母亲亦会悲伤,或许父亲真已被我气死。若命数不济,母亲当真自绝,自是我愧对椿萱、不配为人。可我若为父母留下,妹妹伤心绝望、香消玉殒,难道我便对得起妹妹么?”

      “伤母非人,难道伤妹妹便是君子?既是命数如此,终有人将为我所伤,那便应行心之所向。寒琅有愧,但寒琅不悔。”

      雨青听得大哭失声,寒琅紧紧抱着雨青,“此生命尽,我自会下无间狱、受万劫苦,以偿此愆。只求妹妹信我,寒琅此举当真不悔。我自知之,我若不曾行此,必将愧悔一世生不如死,再不得解脱。”

      雨青痛哭,环紧表哥抽噎着痛声道:“雨儿也不悔。多大的罪过,只要同哥哥一起,雨儿愿意做!”说着大咳,将血一口口呕出,襟前染红一片,喘两口气昏死过去。

      春棠转眼落尽,寒琅费尽心力救回雨青,亦不过挣得半年光景。雨青苦熬半载仍是死在生辰前月,不曾捱过桃李之年。死前,她拉着寒琅手,苦苦吊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只是流泪望着寒琅。

      寒琅含笑劝她:“没事,不要紧了,去罢。”

      雨青又滴一回泪,摇摇头,寒琅又道:“我会好生活着,待命数到了就去寻你。”

      雨青吸着气,已说不出一个字,手却攥得更紧,攥得寒琅生疼。寒琅一口气撑不住哭出一声,再又拼命忍住,笑道:“还能再见的。我保证。”

      雨青得了这句,吐出最后一口气阖了眼。

      寒琅将雨青埋在海棠树下枯坐三日。起来后他将竹舍及其中物事并余下药材一并赠与秦婆婆,只袖了那副卷轴入山。

      后几年,偶有樵夫入山砍柴,远远望见一人宽衣博带出入林间,散发行吟、采撷药草。其人丰神俊朗、萧肃出世,时人都说是遇见了神仙。又过几年,世间再没了寒琅踪迹。

      三更梦断罗巾寒,寸寸相思诉不堪,又一枕邯郸。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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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浮休篇 一枕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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