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阴篇 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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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
端阳之夜，暑气渐生。蛇鼠欲出，万籁潜夜，梦若浮生。
近天明时淅淅沥沥落下雨来，愈下愈大，砸得水面升起一层雾气。雨声传入舟中，两人已醒了，尚未起身。如意扳过寒琅手腕举在目前，“落雨了，奴的线要随雨去了。”
寒琅由着妻子扳弄自己臂腕，“夫人尽心所做，晚生不敢抛舍。”如意玉笋轻抚，呆望那长命缕一阵，“想夫君的荷包绣得精致，定也是好一番心血，所以夫君才一向留在身边。”
寒琅一怔，敛色不语。他二人成婚已有三载，当年荷包他一直贴身收藏，如意从不曾提起。他以为她不知此事，不想却是掩耳盗铃。如意见寒琅沉默知说中他心事，心中酸楚，亦是无言。窗外雨声潺潺，灰蒙蒙全看不出时辰。寒琅抽手撩开锦被批衣起身，留如意一人在床上。
寒琅更衣推门而出，外头环儿早等着伺候，见寒琅出来，端水进去与如意梳洗。寒琅书僮自在外间伺候寒琅束发洗脸，一屋子静悄悄的，书僮和环儿也摸不着头脑。
两下正没开解，渔家丫头匆忙探头进来，道是管家来了，正在船外等候，请主人速归。
寒琅听了赶至门口让管家上船说话，挥退众人。管家撑把油伞匆匆进船，肩头脚上全湿了，不及问礼，自怀中掏出一封加急信件。寒琅接来一看，是二内兄自京中寄来的。管家低声道：“老夫人请主人速归。”
画舫虽不过在城郊，毕竟舟行不快，管家已备了马车等在附近码头，画舫立刻起锚，到了码头寒琅同如意先乘马车回府，留下管家与丫头慢慢随舟返家、收拾舟中种种。如意听是二哥急件担心家中有变，寒琅便在马车上拆信与如意同读。所幸家中诸人倒都康健无事，然而信中事直令人齿冷。
此事还要从已上京赴任的上任长洲知州——邹兰汀说起。邹兰汀祖籍会稽，一向江南为官，于长洲经营数载，地方士族多与之交好。数年前吴江知县偶得一块湖石独峰，娟秀俊逸，瘦、漏、皱、透四样俱美，却并非花石纲遗物，仍在湖底，是以天下人皆不知。吴江县不敢独专，欲献邹兰汀。兰汀犹豫再三不敢自占，命吴江县仍留原处保存勿与人知晓。
后经多年此石并不被人提起，就在邹兰汀授户部职前数月，此石悄悄被从湖中捞起，运往京城归化公府。归化公同忠勇侯家世交，归化公王龄几月前做七十大寿，不知何处得来此石消息，借做寿之机向忠勇侯孙——户部侍郎张则提起，欲索此石。张则只得向邹兰汀授意，取此石为王龄上寿。兰汀自然唯张则马首是瞻，得信当日便转命吴江县运石上京。
数日前，御史突然上本参邹兰汀行贿，于湖石之事言之凿凿竟像早有耳目。那块湖石被作价百万两白银，归化公王龄受外臣重贿，革职抄家。经手此石之人，下至吴江县令、上至户部侍郎张则尽皆下狱，邹兰汀更是坐罪收贿百万两、行贿百万两，通共行受贿二百万两白银，秋后问斩。忠勇侯府全家抄没，张则贬为庶人。此石到处血流铺地、无一得免。
寒琅读罢一阵恶寒，如意饶是父亲家中听多类似故事仍觉震悚，如坠冰窖。两人归家途中默无一言。到家时，顾夫人已在正厅等候，她亦已知晓此事。
寒琅问候过母亲，才关了门细说其中情形。顾夫人道此事牵连甚大，江南诸家人心惶惶，便是宋家本家亦有几房因与邹兰汀过从甚密，已被刑部带去问话了。寒琅坐在下手灯挂椅，沉着脸将手搭在几上，桌上碧螺春碰也不碰。顾夫人半晌道：“邹兰汀如何这么大的胆子闯下如此大祸？”
寒琅眉头紧蹙不发一语，堂上只闻檐外淫雨淅飒。好一会，他才道：“不是为的邹兰汀，仍是为英王。”此话一出顾夫人端茶的手一抖几乎将茶泼出：“还没完么……”
“岂止不完，更大的还在后头。”寒琅捻紧指腹，指节捏得苍白。“此次重不在邹，亦不在张，乃是归化公王相。王相乃太妃之父、英王外祖，如今英王妃母家已抄家流放，仅剩太妃母家仍在朝中，这次王家一去，英王便彻底孤家寡人、案上鱼肉了。”
如意在旁听得胆寒：“英王外祖，那不也是圣上外祖么！太妃同太后乃是姐妹，就为英王背后势力，何至于将自己外祖家也……”寒琅喉底哼出一声：“有什么是当今圣君做不出的。何况当日归化公更偏英王而非当今，当今未必认归化公的祖孙之情。”
不过一二人恩怨争斗，其身后数十大族、士人不下百计，以及诸家人平民等何止千数，皆要为此一场胜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乃至身首异处。王家几千家人、张家全族上下、邹兰汀全府甚至毫不相干的吴江知县全家，家主或斩或放，余下诸人男子流放、女子入官中为奴，上下牵连岂止万人，那些人何罪至此？
寒琅念此心中大恸，又记起父亲。
宋老爷当日官至侍御史，依律弹劾宦中诸人过失，一本所奏者十数人。其中吏部侍郎孙思望家孝中出门为同僚吊丧，本不过小事，谁知圣人单单挑出孙思望当庭罢官流放，终身不许入京。宋老爷惊之不已，再三为孙思望求情皆不准。
实则孙思望同英王私情甚笃，当日圣人新登大宝，正等个由头对英王身边人开刀，正巧宋老爷便将孙思望项上人头捧了来。寒琅父亲不想新君寡恩至此，为自己手荐鸾刀忧愤不已，再三求圣人开恩。圣人烦了，对他道，你若那么舍不得孙思望，就同他去罢。
寒琅父亲闻此愤然辞官，归家后终不能自解，仅过一载便含恨而终。当日为一吊丧，今日为一湖石，明日又不知为何事。小小一块湖石，万人身家性命。天家恩寡四字徘徊寒琅心中数载，一口憾恨胸中郁结，终不可对人言。
如意仍平不过这口气，“若如此，归化公就当自重，何必落人口实，偏要这块石头！”寒琅冷笑：“做了天子外祖，还要时时自省到一块湖石要不得，亦非常人境界。”如意听了这话气丧伤惨，默然无言。
顾夫人忽而记起，又问寒琅江家公子信中还说些什么。寒琅转头望望江氏，再回身向母亲禀道，内兄说家中尚无牵涉，然而朝中诸人噤若寒蝉，近来惟些新得志之小人喜形于色。如今且宜闭门自守，断不可与无关人等往来。已知我宋家本族略有牵涉，事却不大，或可在京中设法，儿子在长洲万不可轻举妄动。张家尚有嫡族家业在应天府，刑部已有风声，圣人欲将张家原籍根基连根拔起。
张家与应天府官中累世交/媾、牵涉甚广，此后江南道必有大事。得信一年内江南道诸人一人不可来往，略不忍则必有牵连。
“行动万望顾及吾妹及一家老小，切莫冲动误事。”
寒琅将信折了一把攥在手中：“闭门谢客罢了。”
廊外风雨如晦，屋内肃杀无声，只有如意举帕吸了吸鼻子。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阴篇 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