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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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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认为战争就是与素未谋面、毫无仇恨的陌生人相互厮杀,未免太低估人类历史。
自有史记载以来,无论在哪个时代,战争都是需要动用最大资源的国家活动。
兵者,国之重器。
随着帝国和同盟的持续战争,战争的技术成为显学。但漆黑宇宙中的每一次闪烁火光,都会吞噬进大量的血肉。
杨一眼不发的坐在位置上。
真是无话可说。
兵力相当的局部战争,集中优势兵力有效率的击溃敌人才是战术要点。
这是常识吧。
显然,有人以为自己已经超越常识了。
如果叶慎思听到他这一刻内心的自问自答,想必会为学长的毒舌所倾倒了。
发生在广袤宇宙空间里的人类厮杀,从某种意义上说,更接近中古时代的战场环境。受环境、侦查和通信手段的限制,指挥官们往往只能获得部分的、迟延的战场信息。放大到集团会战层面,甚至可能出现连己方友军动向都无法获得的情况。
军人们需要通过战争雷达、侦察舰等的反馈,对战局情报作出自己的判断。
这毫无疑问是一项难度极高的工作,幸运的是,这确实也是一项可以通过后天学习和经验积累获得的能力。
当然,和其他所有天赋一样,有极少数人仿佛被神明亲吻过一样,在初始起点上就超越了绝大多数同类。
杨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只是通过舰桥荧幕与立体坐标显像幕所得到的视觉情报,他已能对战局整体的现况,极尽正确地把握、解析。
从舰队的阵型变化,可以看出双方将领为获胜,也确实仅仅是为获胜作出的努力。
就战局的演变轮,指挥官们沉迷于炫耀战争技巧所采取的种种战术变化,应该被斥责为无异议的愚行。
在对战局形势特别敏锐的人看来,现在应该是瞠目结舌于双方指挥官的破绽百出与势均力敌吧。
想到这里,杨转了转头,看到不远处的叶慎思正拿战术板挡在脸前——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
呃,入职才个把月,已经染上性好规律生活的懒惰习性了吗?
被学长以 “人类真是一种容易堕落的失败生物”的感慨眼神注视的叶慎思若有所感地回望,旋即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杨摆摆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对战争行为不以为然的小叶学妹/学姐,事实上存在卓越的战争天赋。
这是狐朋狗友圈内除本人以外的其他人有明确认知的事实。
有时候,能力与自我认知会产生偏差。
杨威利自己的话,不谦虚的说,很早就认识到自己具备从事军事活动的素质。
不客气的说,是长于此道吧。
少年杨偶尔也会在心底有小小的自得。
另一方面,与仿佛天生就适合战场的学长不同,叶慎思则是经过了明确的不自信新手期,然后通过超乎常人的学习和进步速度,更新了众人的认知。
“再小的破绽都会被抓住,没有破绽就设下陷阱制造破绽,如果现实中遇到这样的敌人,一定会让我对人性之恶更加绝望吧。”某次模拟测验之后,担任参谋的亚典波罗,私下里如此对担任指挥的杨如此抱怨。
“好希望有台时光转换器,据说幼虫期的学姐可是很可爱的。”
“这就是身为前辈的狡猾之处啊。”杨无声地微笑着。
至于叶慎思,想的则是“可恶,杨真的好难对付。待我回去憋个大招,下次一定……”
习惯了以熟悉的学长作为能力参考坐标,她自豪于不良学长挫折教育下的坚韧,并将在军官学校的比试视为与友人之间的有趣小游戏而乐此不疲。
掌握了作为军人的各种技能这一事实,并未影响她的毕业选择。
因为依照志愿进入后方文职部门,在服役期满后就地退役,正是叶慎思对未来几年的人生规划。
眼下的话,还是先认真完成本职工作吧。
看起来不够精神的叶中尉事实上并没有停下手中的记录工作。
虽然不论记得多详尽,最终在史书上恐怕只会用“宇宙历787年,自由行星同盟与银河帝国于艾尔•法西尔星系发生小规模冲突……”这样的文字一笔带过吧。
双方的兵力损失都接近二成,差不多都到极限了。
叶慎思拿战术板抵着下巴,在心里对自己点了点头。
一旦抛开女性与战争无益的多愁善感的思考,她很容易地就能对战局作出正确判断。
看到自己人在战场上犯傻,忍不住会生出“请让我来吧”的冲动。她想。
舰桥里充斥着肾上激素分泌过多的军人,双目赤红,表情扭曲,用力挥舞着双手,互相比试着气势,与嗓门。
其中,林奇少见富有穿透力的咆哮声极具辨识度,但果然只能不甘心地发布了修整、撤退的命令。
仿佛约好了一样,对面的帝国军阵型也出现了类似的迹象。
周围响起一片整齐的吐气声,导致空气紧绷的因子一下子挥发到了外太空。
众人均是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连大荧幕上标识着正在整理队形的舰艇的光点,都给人一种陡然散漫下来的感觉。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如果对面的指挥官是我,一定会趁机——啧啧,你看吧。
叶慎思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在心里对因为帝国军的佯撤实攻而一片大乱的指挥席和幕僚席摇了摇头。
而开战前看起来威风凛凛、镇定自若的林奇少将,在危局面前却是出人意料的退缩了。
之前气势如虎的指挥官大人在匆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后,率先指挥旗舰逃亡至艾尔•法西尔本星。
然后在当地掀起了一片更大的混乱。
这时候的艾尔•法西尔本星就像是一艘所有人都知道要沉没的船,民众、政府、军队,所有人都想着要跳上救生艇逃亡。
星球将要沦陷的危机下,各色团体、个人群魔乱舞的种种表现,让叶慎思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因此当民众代表找到军队,表示希望成立全民逃亡计划,而林奇少将跌碎一地眼镜的任命在幕僚组中始终被边缘化的杨威利作为负责人时,叶慎思自觉已经没有多余惊讶可供表达了。
“这太诡异了,怎么看都不像是负责任的思考下的结果。”叶慎思肆无忌惮地说着顶头上司的坏话,“总觉得接下来没什么好事。”
“确实如此。”杨抓下头顶斜带着的军扁帽,搔搔头,脸上却不见为难的神色,“总之,先做好眼下能做的事吧。”
“有把握吗?”叶慎思是真的担心学长被没有底线的上司陷害了,譬如被当做替罪羊之类的。
“目前没有。不过……”
杨看着近在眼前的学妹忧心忡忡的脸,用手中军扁帽,轻轻敲了一下叶慎思的头——
“不要担心,我会尽力而为的。”
他笑着承诺。
“总要把你带回去吧。”
这一刻发生的对话,始终盘旋在叶慎思的记忆深处。
无论何时回想,她都能够清晰地想起两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细微的表情,以及自己在杨的微笑之下那种一下子被安抚住了的安心感。
此后发生的事,从马后炮的角度,可一言概之为:
当命运来敲门,你却在睡觉。
形象良好且因为性别不容易被民众敌视,而被临时任命为协调官之一的叶慎思,立刻陷入天昏地暗的口舌地狱。
蜂拥而来的各界代表,某种意义上说比气势汹汹地追击过来的帝国军还可怕。
这一天,接待完最后一个社会团体代表,叶慎思搓揉着酸涩的眼睛,准备去找学长一起说说混蛋上司的坏话,缓解一下高强度工作带来的压力与疲劳。
翻开记录本,却一拍脑袋想起自己今晚排班轮到在旗舰上值夜。
只能抓紧时间给杨发了一条讯息,就匆忙地踩着漫天星光赶回旗舰了。
随便应付了晚餐,叶慎思难以抵挡地接受了睡眠之神的感召。
当星球地面时间的后半夜,林奇少将及其直属部下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舰桥上,下达了驾驶舰艇自艾尔•法西尔本星向外逃跑的命令时,叶慎思还在值班的休息舱室呼呼大睡,完全没有被舱外的喧闹声吵醒的意思。
这实在是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翌日,叶慎思打开舱门,发现事态剧变时,舰队早已驶离艾尔•法西尔星系。
木已成舟。
事已不可挽回。
叶慎思以连自己都惊讶的速度冷静了下来,迅速接受了既定事实。
她以将自己从现实的乱哄哄中抽离出来的超脱视角,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逃亡者舰队的踪迹,很快被在星系外摩拳擦掌的帝国军发现。
在此后的追击战中,背弃了应当保护的民众,独自携带军队物资逃跑的林奇少将及其心腹,并没有创造出能够让人刮目相看的战绩。
相反,仿佛已经被早先的失败吓破胆的指挥官和幕僚们丑态百出的表演,让叶慎思理解了为什么在军部的内档里,每年都存在数以千计被部下击毙的无能上司的深层次原因。
早于所有人看到了结局,当林奇少将竖起白旗,向帝国军投降的时候,叶慎思已经在记忆里翻阅了一遍自己曾查阅过的帝国用以放置同盟战俘的“矫正区”的资料。
真是不妙啊。她想。
同时,她也深深的记下了这一份无力感:
在这个时代,一个普通个体对自身命运的无力。
如前所述,命运有时候就像一个神经质的疯女人。
在叶慎思接受了俘虏的身份,静静地等待与同僚们一起被送往传说中的帝国“矫正区”后的某日,几名帝国士官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带离集中监管区。
来者的态度不好不坏,虽然一脑门的疑惑,叶慎思还是敏锐地从中察觉到应该不是坏事。
她猜对了。
“因为涉及到帝国贵族,进行了审慎的核查。已经通过了生物检测……”
事情的契机竟然出现在那枚她出于纪念的心态而随身携带的贵族纹章上。
数日后,看着前来认领的此世的血脉亲人,叶慎思对命运的荒诞不经有了全新的认识。
利赫特•冯.•格林美尔斯豪简子爵,从血缘关系上说,是叶慎思的叔祖。
“作为三男的我,原本没有继承家族的可能性。因两位兄长战死,蒙皇帝陛下恩德,诚惶诚恐地继承了子爵家。几日前听闻,长兄不是战死,而是被俘虏了,不知他在叛军那里最后过得如何。”
“抱歉,我没有对祖父的记忆。”叶慎思干巴巴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年近七十的老者,虽然目光落在面前这位还只能被称为少女的后辈身上,视线的焦点却仿佛在通过她看向陈旧的过去时光。
“我本人因年轻时的浪荡,没能订立婚约,留下继承人,确实愧对家主之名,因此无论如何,感谢奥丁。”
于是,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当叶慎思第一次踏上帝国领土的时候,她的身份已经转换成为银河帝国一个子爵家系的继承人。
这里有一个小插曲。
以“你已经是踏上战场的成年人了”为由,被赋予了自己选择新名字的权利的叶慎思,在惊讶于长辈的宽泛的同时,尴尬地发现自以为比常人充实很多的大脑殿堂中,贵族姓名的相关知识是一片空白。
不过,姓氏已经太长了,名字还是简洁一点好了。
“就叫玛丽吧。”
叶慎思的人生在此告一段落,而玛丽•冯.•格林美尔斯豪简的旅途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