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34、决

　　“你同意？”
　　叶护闻声停下脚步，装作不可思议的样子转过身来，斜眼看着站在下面说话的男人——唐朝著名将领仆固怀恩，郭子仪麾下朔方左武锋使，而后，他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问道。
　　“……同意！”
　　仆固怀恩咬了咬牙，恨恨地将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显然，要将这两个字说出口，对他而言也很艰难。
　　冷月难以置信地看向立在身边的仆固怀恩，一时很想抓过他来质问一句，叶护刚刚说话时的轻蔑和那扬起的唇角他究竟有没有看到，然而握紧的拳头不知怎的握着握着却没了力气，竟然疲软下来。
　　她想要开口表态，“反对”两个字又好似卡在了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倒是悉数化为辛酸冲上心口，逼红了眼……
　　“那就烦请——贵使先行回去传话，说小王不日便派兵前往。”叶护的脸上写满了——理所应当，却还刻意表现出十二分的礼数。冷月恼在心头，当真觉得讽刺之至、恶心之至，以至于再看仆固怀恩的低眉之态，都觉得有些许令她作呕。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马璘派她来时说得很明白，因她身份、地位甚至是性别的种种局限——回纥是个尚武的男权社会，民风彪悍野蛮——危急时刻唯恐她在回纥人面前没有话语权，是以她才会被派来以随从的身份陪同仆固怀恩出使。
　　也正因如此，从一开始踏上回纥的土地，拿主意的事情就已然落不到她的头上。
　　冷月想要反驳，却又顾及是在外族面前，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应该明白，此刻绝不能表现出与使臣不一致的意见，以免让外邦人看了笑话。所以，纵然是在如此屈辱的时刻，她都只能存着百般无奈。尽可能保持着在回纥人眼中或许早已微不足道的那点尊严。
　　仆固怀恩又怎么不是忍气吞声，但他想得长远，临行时还不忘向葛勒可汗行上一礼，算作回敬……
　　回去的路上，冷月一言不发，仆固怀恩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平心而论，如果是他，势必也不会去接受这样的条件，可是眼下情形有多危急不言而喻。紧迫的时间容不得他们半分的讨价还价，万一一句话说不好惹毛了回纥人，他们趁势倒戈乘虚而入，且不说收复两京从他们那里借不得半分力，届时怕不是要在史书上载上一笔：灭掉唐朝，也有回纥人的功劳。
　　他得给郭子仪一个交代，给肃宗一个交代，给唐朝死去的将士和黎民百姓一个交代。纵然冷月脾气如何倔强，总不是个小孩子，不然她也不会在众多将领中脱颖而出。只是做出这等违心之事，她需要时间去消化和调整……
　　回到朔方，郭子仪早已经派人在关口相迎，仆固怀恩遥遥望去，只见郭子仪的大旗正迎风飘扬。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要尽可能将胸中浊气一吐而净，毕竟他嘴上不说，但这一路上冷月憋闷的比死人还难看的臭脸色着实让他压抑得很。
　　然而就在他打马加快速度朝着迎接的队伍跑去时，冷月却越走越慢，最后索性停在了路途中，任由漠北的风沙将发丝吹得再凌乱些，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得出她的表情和心情了……
　　“你……你是谁，谁让你跟来的？”
　　进到队伍里停住马，仆固怀恩这才看清楚队伍里居然有一个“独眼龙”。他既没穿军装，也没拿兵器，土里土气的衣服上落满了大漠浮尘。
　　仆固怀恩被郭子仪临时抽调出使，根本不认得苏文远，故而有此一问。在身边将士或详细或粗略地解释中，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将苏文远又打量了一番，再回头看看冷月，脸上的表情渐渐浮现出一丝怪异，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嫌弃。
　　苏文远没有正眼去看他，目光全都放在不远处的一人一骑上。他不明白为什么冷月没有动，一如他不晓得她在出使途中都经历了什么，但是穿透漠北的风沙，他看到冷月的身影又凄惶了许多。
　　仆固怀恩的目光有些许担忧，但到底急着回去复命，只好从队伍里抽派了五个人陪苏文远一起等着冷月，自己则先行回去向郭子仪复命……
　　仆固怀恩走后，苏文远这才牵动缰绳向冷月那边移动过去，他行动得很缓慢，仿若害怕惊吓到她，直到一点点靠近，靠近，最终与她并肩。
　　“荒原凄凉，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吧。”苏文远的声音淡淡的，掺杂在风声中竟也透出了几分绵软，冷月不被人发觉地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苏文远。
　　她的眼神中装满了疲惫，苏文远不由得蹙起眉头，这时听她问道：“你怎么会来？他们怎会同意你来？”
　　“我……”苏文远梗了一下，眼睛逃开冷月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我说你是我……我未过门的妻子……”
　　苏文远话音始落，还不知冷月做了什么，先是觉得身子一仄，而后居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下马来，毫无防备又直挺挺地嵌在半硬不软的沙地上。
　　苏文远摔得后背又麻又疼，龇着牙睁开眼睛，冷月已经近身在前，此刻正提着拳头血红着一双眼，咬牙切齿地盯着他。
　　那铁疙瘩一般坚硬的拳头停在自己的脸前剧烈地颤抖着，却终究没有落下。苏文远见她的样子委实难受，也知道导火索就是自己刚才说的话，可是他不后悔，从一开始见到她就想把这句话告诉她的。
　　“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没有别人。”
　　他劝她。虽然不知道数日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所有的事，包括那句话，一定又让她想起了那个人——她不曾忘过他。
　　每次看到冷月如此，苏文远的手总会下意识想去拿那件物事，然后告诉她，这个男人已经死了。
　　人既已死，哪还有复生的道理？可坦诚之外亦有人情，他到底没有把实话说与她——她会难过，他会心疼。
　　冷月听苏文远说完，一时更觉悲从中来，她再也没有办法和力量去压抑和对抗几日来的不满和委屈，拳头重重地落在了苏文远脑袋边上的沙地上。
　　她哭得很难过，自从洛阳沦陷，她仿佛总有流不完的眼泪，她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让她不停地流泪……
　　朔风卷地而过，吹得冷月渐渐冷静下来。她终究不是个意志孱弱的人，惊觉自己失态之后，很快便让自己的心再次硬了起来——打下两京，孙芳洲，生，我终会寻到你；死，我替你报仇！
　　她起身，迎着风沙，又有泪水渗出眼角，目光却不再迷惘，而且，以后都不会了。
　　苏文远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泪水同样滑落眼角，与沙地上冷月刚刚洒下的泪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