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12、潼关残梦

　　仿佛是料到哥舒翰会出兵，叛军清早就等在了关外。这里有三个伏击点，也就是哥舒翰先前插小旗的地方。
　　冷月一夜未眠，她将龙吟擦得能照出影来，给踏雪喂足了上等的马草；李流芳虽然睡下，却也睡不踏实，半夜总被帐外的风和营中的马嘶声惊醒。
　　临战前，哥舒翰把所有的将领招至麾下，做最后的战略部署。没有人说话，只有全神贯注；没有人胆怯，只有铮铮铁骨。冷月是这些人中唯一知道来龙去脉的人，故而心中除了决然，还多了几分留恋。
　　三个伏击点一定会有叛军埋伏，但出兵与敌人较劲，这三个地方还是必经之路，所以必须选三名经验丰富、武功高强的人领兵前去将它们拿下。哥舒翰心中自有人选，但令他意外的是，不等他亲自点将，就有人争先恐后地毛遂自荐了。
　　他们都很清楚，一旦开战，这三个伏击点首当其冲，但是身后就是长安，就是黎民百姓、千秋家国。万里山河故土，怎可拱手相让？平凡而活，固然是心之所期，但家国安稳、黎民安定，更是他们一生所愿……

　　唐勒领兵去了第一伏击点，他擅长近战，手持一把唐刀就可驰骋疆场万人难敌。第一伏击点地形崎岖，骑兵作战自然不利，唐勒去那儿对敌，也算是发挥了他最大的才能。
　　第二伏击点在潼关的关前高原处，那里地势虽高，但一马平川，是黄河流经淤积出的大开阔地带。
　　冷月知道自己手下的军士兼顾远攻与马战之长，原本已经请缨，却还是被季锺拦下。
　　“你的人已经不多了，保护好主帅，若我等战死沙场还望你……呵，代我回乡。”
　　他说得轻描淡写，继而留给冷月一抹酸涩的笑，转身出了军帐整顿兵马去了，冷月来不及对他说一句“珍重”，只觉得那颗好不容易硬下来的心肠，再一次被拎出来折磨了一番……
　　先前潼关守军接二连三避战不出，令前两个伏击点的叛军放松了警惕，故而这次大军突然出现时，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唐军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刀下鬼。
　　第三处伏击点比较特殊，是一个倒向葫芦型山谷，且由安庆绪镇守，故而哥舒翰亲自领兵前往。
　　到了之后，他并不同安庆绪废话，直接在谷外列阵与之开战。与此同时，冷月领精兵在谷口处设伏，虽然放置了大量的兵力，却只显露出来相当少的一部分，其余全部隐藏。随后，她就率领骑兵在葫芦肚子的位置等待着安庆绪被哥舒翰引进来。
　　安庆绪进了葫芦谷口与唐军交火，很快觉得兵少得有问题，再往深处一瞧，只见旌旗蔽空、硝烟弥漫，不由得让人想起了三国时武侯用的“空城计”。
　　然而同冷月对峙了大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安庆绪终于想明白唐军这是在虚张声势。然而进了葫芦谷，他等到的却是冷月身跨白马踏雪，手提钢枪龙吟，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埋伏在山口的伏兵一涌而出……
　　适时，安庆绪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觉得少的兵力去了哪里。

　　不知不觉，从退守潼关的寒冬腊月就转到了夏天，这仗一打便是小半年。冷月心中一直装着一个人，但频繁的战事却总让她无暇思顾，只在偶尔闲下来时黯然神伤。
　　潼关的战况时好时坏，上面的催战令一道急过一道，稍微有点胜利的苗头就要被逼着再往前进。冷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哥舒翰仿佛已经淡然，无论上头怎么下令他都会照做，下一步，就是与叛军决战了。
　　但谁也没想到，这一战将是千里雄关与哥舒翰为将生涯的终结。
　　六月初七，哥舒翰在灵宝西原与叛军崔乾佑部相遇。灵宝南面靠山，北临黄河，中间是一条七十里长的狭窄山道。崔乾佑预先把精兵埋伏在南面山上，于初八领兵与唐军决战。
　　唐军以王思礼等率精兵五万在前，庞忠等率十万大军继后，另派三万人在黄河北岸高处击鼓助攻。两军相交，唐军见叛军阵势不整，偃旗欲逃，便长驱直入，结果被诱进隘路。一时间叛军伏兵突起，从山上投下滚木檑石，唐军士卒拥挤于隘道，难以展开，死伤甚众。
　　眼见大势不妙，唐军命令战车在前面冲击，企图打开一条进路，但被叛军用纵火焚烧的草车堵塞不得前进。唐军被烟焰迷目，看不清目标，以为叛军在浓烟中设伏便胡乱射发弓箭，直到日落矢尽，才知道中计。
　　这时，崔乾佑命精骑从南面山谷迂回到唐军背后杀出，致使唐军前后受击，顿时乱作一团。士兵有的弃甲逃入山谷，有的被挤入黄河淹死，绝望的嚎叫声惊天骇地，一片惨状。后军见前军大败，不战自溃……
　　黄河北岸的唐军见势不利也纷纷溃散，哥舒翰率军挽救无果，不得不带数百骑狼狈窜逃，从黄河西渡退回潼关，而叛军则紧追其后。
　　之前为了抵抗叛军，潼关守军在关外共挖了三条战壕，皆有二丈宽一丈深。唐军此番溃退，因为太过恐惧和惶然，人马皆有失足坠壕者，一会儿竟然把这三条战壕填满，后面的人只好踩着前人的尸体过去。
　　这一战，潼关守备近二十万人的军队，逃回的只有八千余人；这一战，才真的令长安岌岌可危……

　　“我不走！我们重整旗鼓，说不定还有转换之机。”
　　“听话，算叔求你！潼关陷落已成定局，再不走连替我报仇的人都没有！”
　　危急时刻，冷月想要冲上去和叛军拼命，却被哥舒翰下了突围撤退的死命令。她苦苦哀求哥舒翰让自己留下，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她快要撑不住了。
　　“主帅……”
　　“走！”
　　“我……”
　　“滚！”
　　哥舒翰不由分说，朝着冷月狠狠踹了一脚，将她踹出数尺，还用剑指着她。如此狠绝的告别，冷月知道哥舒翰心意已决，再无回还余地。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对着哥舒翰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很快，冷月带着两千人马在哥舒翰的掩护下朝关外冲去。叛军中多有在洛阳与冷月交过手的人，他们认出了她，然而就在他们犹豫惊愕的刹那间，冷不防都被冷月削去了头颅。
　　受到突然打击的叛军回过身来，纷纷调转枪头扑向冷月。李流芳本就冲在冷月前面，突然眼前冒出四个大个儿举起锤头就朝他砸来，他心头一惊被一锤子幌下了马，等爬起来时，冷月已经和他们交上了手。
　　冷月擅长马战，她绕着四个人东奔西突展开车轮战，手中龙吟挥舞生风令敌人找不到一点规律，终于有一个在转了四五圈后乱了方寸，被冷月一枪撂下马。
　　李流芳重新上了马，他见冷月正在与一个叛军裨将缠斗在一起。这个人力大无穷，冷月一开始没有防备，被他接二连三打了好几拳，但是她没有摔下马，而是扑在那人的马上，来了个近身扭打。李流芳找准机会，一刀将那人的马腿斩断，接着又一箭将那敌将射下马来。
　　叛军接二连三地胜利已经让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冷月的人马在突围到一半时锐减。不断有敌人来与她缠斗，等到她发现这是敌人引诱他们出城再分割歼灭的阴谋时，队伍只剩下了五百余人。
　　冷月心急如焚，不知不觉就在战斗中分了神，等她觉察到，一把朴刀已经朝肩头劈来，她来不及躲闪摔在马下，左肩立刻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将军！”李流芳大叫，眼看着一柄大锤又朝冷月的头上砸去，他连忙扔出手中兵器将那柄大锤弹开。
　　冷月吃痛得紧，费了好大劲儿才站起来，哪知迎面又飞来几支箭。这次她真的躲不开了，当胸前的疼痛传到大脑时，她甚至听到了箭头射穿铠甲、钉进胸骨的声音，人则更是被冲击力顶得倒退好几步后倒在地上。
　　李流芳看了干着急，却被几个人牵制着迟迟赶不上来，他的武器不在手，只好用从敌人手中夺来的武器进行反抗，一不小心，连人带马摔翻在地。
　　李流芳的马死了，但他看到了那条没有被围死的小路，还看到了踏雪。李流芳连忙跑到冷月身边架起她，两人一骑朝那条小路奔去。其余的士兵已经来不及撤退，他们自愿筑起人墙，挡在了冷月和叛军中间……
　　李流芳终于还是把冷月扶上了马，自己则也骑了上去将冷月用双臂环在身前，他驱策着踏雪，朝远处的小路上疾驰而去。
　　身后又有开弓之声，李流芳心中惊觉，可是他却不敢松开扶着冷月的手，不然，她很有可能从马背上栽下来。为了避免冷月再次受到伤害，他索性伏在冷月的身上，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挡住了那锋利而迅疾的利箭……

　　踏雪一口气跑出了数十里，进了一片陌生的林子。李流芳不再鞭策它，所以它慢了下来，在林间小路上慢慢地走着。
　　“李……李流芳。”
　　身后没有回应。
　　“李流芳？”
　　依旧一片寂静。
　　冷月明显感到伏在自己身上的李流芳越来越重，重得自己受伤的躯体已然承受不住。突然，李流芳像一块石头从马背上坠落，发出一声闷响。冷月闻声回过头来，看向倒在地的李流芳，他身后插了五支箭，其中一支正好穿过了后心。
　　山风呼啸着穿过林际，冷月心头一抽，她嘴唇微动，还没发出任何声音，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在布满血迹的脸上淌出一条浑浊的路。
　　想当初，李流芳还只是一个在洛阳街头要饭人人欺负的孩子，恰逢冷月从旁边经过看到他被打得在地上不能动弹。冷月自幼就痛恨恃强凌弱之人，所以将欺负李流芳的人挨个揍了个遍，又亲自将比自己就小一岁的李流芳带进军营，教他武功和骑射之术。
　　数载光阴，足够将两人的友谊锤炼得坚不可摧，但是冷月从没想到，李流芳有一天也会为自己而死。
　　手紧捂着伤口，冷月企图下马。她咬着牙极力与疼痛做着对抗，却因为脚落地时，马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点点位置，扯动了伤口，她一个趔趄仰倒在地上……
　　六月初九，崔乾佑攻占潼关，哥舒翰撤到关西驿，张贴榜文招揽失散的兵卒，想要继续把守潼关。吐蕃将领火拔归仁劝哥舒翰投降安禄山，哥舒翰不从，火拔归仁就把他绑到马肚子上，连同其他不顺从的将领一起投降了安禄山。自此，哥舒翰一直被囚禁于洛阳直到757年被杀。
　　潼关丢失，长安城一片混乱，玄宗皇帝扬言要御驾亲征，却于当夜带领家眷出逃，奔往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