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夜 ...
-
严格来说,他是个水鬼,如果蒲松龄或哪个好事的鬼非要把鬼分个类的话。
但是不管是成为水鬼前还是后,他都不怕水。以前他水性很好,扎个猛子在水底下捏女孩的脚腕是他喜欢的小游戏。女孩的水性也不错,但是没法扎的那么深——她会游泳以后就想沉也沉不下去了,道行不够。他现在水性依然很好,只是他不愿浪费时间去水里,比起那,他更愿意在女孩身边。
他天天在女孩身边,所以他知道,女孩在害怕。她以前是那么没心没肺,小学二年级就跟同伴玩到晚上九点半才回家,她喜欢深沉的和孤独的小路,喜欢半夜的海滩,喜欢只听到风声的松林,喜欢无人踩过的松糕似的雪地。虽然有时也像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凑热闹,但她更喜欢处在这些极度寂静的边缘。可是她现在变得胆小,她无时无刻不在勾勒死亡的轮廓,她害怕寂静,逃在热闹里孤独,他不喜欢这样的她。他想告诉她,他仍旧不怕水,从哪里跌倒,即使摔死也可以爬起来。像个男孩子,这才是他期望中的她。
可是,他扁扁嘴,他没办法再在这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了。他只能陪着她,看她慌乱地寻找可以安慰自己的办法,吃东西,看电视,尖叫,旅游,哭,臆想……
女孩像是走迷宫一般,一条条地验证错误的路,终于,她找到了暂时光明的来源。
这真是奇妙的巧合。
他从未告诉她自己也相信这光明,他们从未就这个问题展开过谈话,甚至互相都不知道——虽然有无数端倪让她可以看得出,但那时她在她自己的漩涡中,为长大而挣扎,丝毫没有余力抬头看看。直到他的离开逼迫她疯狂地找寻和保留他留下的有限的痕迹。记忆、物事、文字、照片、博客……一切虚幻的或实在的东西,只要沾有他的气息她都恨不得每天带在身上。到这个时候,她才开始认识他,唯一不同的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痕迹中的一部分使女孩可以逐渐梳理出他的内心。这些不多的部分包括博客里唯一一篇日志,关于波若波罗密多;一个小型的梵语佛经播放器;他放在她书包夹层的红色布片——他说不要拿出来,女孩好奇地看过,一堆鬼画符一样的黑色线条,然后她就忙于别的事把它忘了;一个居士的皈依证;一本佛经——他好像并没有看过。
女孩仍旧不知道他是怎样的相信,有多相信,但至少她知道了他的内心亦是痛苦挣扎的,他自己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他的确成为了良医,但只有身边的人才知道。他不收费给人治疗,他刻苦读书就好像家里有两个高中生,但他始终不为这个社会所承认。他适合衣食无忧地研究学问,可他无法摆脱钱带来的困境,并最终在可以留下些为世人所景仰的功绩前被迫离开——他的功绩是他的学问,他的医术,可他带走了它们。
因着他生时的挣扎,他选择这作为一些安慰;因着他离开带给女孩的挣扎,女孩也选择这希图得到安慰。
他又回到刚才的念头,这真是奇妙的巧合。
他知道女孩在看的书,书中的人会说“何必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会说“各各自有时节”,会说“无生灭、无造作、无报应、无胜负、寂寂然、泠泠然”,会说“本自无生,今亦无灭”,会说“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她未必懂,未必信,他想,她逃的太匆忙,甚至不及细想,这边是寂静,那边亦是寂静。
他料想的再准确不过了,像吸了鸦片一般,刚开始的快乐和解脱正在逐步淡却,女孩走到了两个寂静的夹缝里——一边是死亡,一边是看上去比死亡本身更加虚幻的解脱法门。“不着边见,一亦莫守”简直堵死了所有的通路,女孩望着极乐的终点和中间的鸿沟再一次迷茫。他温柔地看向她,一切会好起来,他默默地祝愿,这只是开始。
奶油白的月光,他仍旧站在女孩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