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山》恬未

9、第九章

　　（1）

　　你看，你的小娘子像不像一只妖？

　　双耳嗡鸣，一股挥之不去的嘈杂在我脑海炸起，杀意如开闸般泛滥。

　　我努力控制住即将爆发的妖性，另只手紧握成拳，指尖陷入掌心，渗出粘稠的血液来。

　　扶山的眸中闪过一丝压抑，却倔强似的不发一言。那小国师咧嘴笑了笑，毫不在意地把我的手甩开，背过身去似乎在思考，然后又转了个圈儿，晶亮地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很好奇，你是原身是什么。”

　　我咬紧牙关：“滚！”

　　他似乎被我的焦躁愉悦到了，仰头大笑起来。

　　转眼间拥挤惊慌的人群被疏散，方才还热闹的大街此刻满地狼藉，不见人影。气氛变得十分诡异，他在笑，扶山面无表情，而我在他的威压之下能抬起头已经浑身是汗，筋疲力尽。

　　国师游刃有余地操纵着我俩的线，像是一出拙劣的皮影戏。

　　“不急不急。”他歪歪脑袋，宛若孩童般天真地说道：“我们还会再见的，小妖怪。到时候，你不能再这么小气，可要给我看看原身了。”

　　他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宛如一道黑色的影子，融入无边的夜色里。

　　他就这么走了？不杀我？也不再试探我的原身？

　　我冷汗津津拼命在脑海里寻找线索，肩膀却被人一拍，是脸色惨白，却努力挤出笑意的扶山。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情绪，冲到我的眼眶，让我无端地心底发颤，痛不欲生，宛若万箭攒心。

　　然而在我开口前，他却突然把我抱在了怀里，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不知哪里来的液体打湿了他的手指。

　　“别哭，阿瑶。”

　　我哭了吗？

　　我伸手摸了摸脸，他指痕刮过的地方，果真是一片湿润的冰凉，好像这夜里淅淅沥沥的秋雨。原来这就是眼泪吗？
　　这种让我在如此悲痛、惶恐情绪下产生的东西就是眼泪吗？

　　我看着他，却觉得有些遥远，好像我们之间突然隔了一座山，一片海，一个四季的轮回。

　　他明明就在我身边，抱着我，以一种亲昵无比的姿势默默地等着我的坦诚，可我心底升起的那股胆怯，让我几番开口，都只能喊他的名字。

　　“扶山……”

　　扶山，扶山，扶山。

　　这世上我最爱的两个字，我最爱的人，既是我无坚不摧的盔甲，也是我最薄弱的软肋。

　　他点头应着我，万分疲惫，视线却依旧不肯离开我这边，好像也在用力记住什么，记住我的脸，和无比美好旖旎的上半夜。

　　（2）

　　回到府邸，扶山简单地洗漱后，就在我的房里躺下了。

　　我俩挤在一张软塌上，盖着被子，好像回到了销魂台的时候。他受伤那几天我总是经常去找他，扶山不方便下床，便安静地窝在里侧，留半边床的位置给我。

　　那时候扶山不知道我是妖，我也不知道扶山是亡国的太子，我们都以为对方是个红尘里的普通人，过着简单的日子。

　　如果我们有一方只是普通人该多好。

　　这样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能在这短暂的百年中相守，像是外面随处可见的白首夫妻。

　　我泡完澡躺下，扶山已经在里侧睡着了。他被我的动静吵醒，揉了揉眼睛，醒来后便把我揽在怀里，像小猫一样用下巴蹭了蹭。

　　“阿瑶。”

　　“我在呢。”

　　我的视角却只能看到一头茂密柔顺的乌丝，它们脱离了精致的玉冠，散落成光滑冰凉的黑色绸缎。

　　任由我拿起一缕把玩，他突然道：“你真的是妖吗？”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他乌黑晶莹的眸子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纯洁无暇，仿佛我说‘我不是’，他都会立刻说‘我信任你’似的。

　　而扶山的确会这么做。

　　于是我点点头，像是把心撕开似的。

　　“我是。”

　　“那一定是很厉害的妖。”

　　他笑了，脸上绽开甜甜的梨涡。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那一句‘我是’虽然短暂，但我的脑里早已上演了千万次扶山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他会生气，会落寞，会难过，会觉得受到了背叛。
　　但没有一次会笑着说‘阿瑶一定是很厉害的’。

　　或许是很厉害的。

　　至少在万影山是除了我师父的第二厉害。

　　看我一脸呆滞，扶山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子，像个皱起鼻子的小兔子一样，轻松道：“我就知道，我的阿瑶这么漂亮实力也不会逊色。我的眼光一向不差，小时候过生辰，父王总是喜欢捉弄我，把好的坏的层次不齐的文玩宝贝放到一起，让我挑选。我每次都能挑到最好的。”

　　不知怎么地，听他这么说，流泪的感觉又要来了。我赶紧摇摇头，瞪着眼睛往上方瞅，把眼泪逼回去。

　　他还在喋喋不休：“阿瑶，我知道你今天一定很害怕，但是不要担心，国师他是好人。”

　　那可不一定……

　　“他其实是丹国人，一直潜伏在上京。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活不到现在呢。因为他是我父王的亲信，所以对我也很忠诚。他一定不会伤害你，至少没有我的允许下，不会。”

　　父王的亲信？

　　听到这里，我不禁回忆起国师那圆鼓鼓白嫩嫩的小脸，看起来顶多是人间十三四岁的小公子，一副稚气未消的模样。

　　似乎看出我心所想，扶山解释道：“国师他神通广大，自我儿时起便是那边模样了，想来修为已经到了一定境界，可以青春永驻。”

　　说到这个，他似乎来了兴趣：“阿瑶，你们妖是不是也会长生不老？”

　　我点点头，妖的寿命漫长无垠，和人类一比大概也算是长生不老了。

　　几十载的寿命如浮游，只是打个盹儿，山脚小镇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孩童，便已经变成了白发老妪，半截身子埋入黄土了。

　　“那，如果以后我死了，阿瑶你该怎么办？”

　　我看着他，他的眸子也毫不躲闪地看着我，在此时此刻我在知道，一直以来温柔得像白兔一样的扶山，也有不可触碰的坚硬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他心里坚守的净土，为了我，为了他的风花雪月，和早已消失的故土。

　　如果扶山死了我怎么办呢？

　　在之前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要是以前的我，大概还会没心没肺地说那我就回到万影山上，和师父继续修行。

　　可是今天我看到了那把逼近扶山的箭，它那么凶狠，带着必杀的决心向他冲来，我光是想一想失去他的瞬间，就已经窒息得像是被人摁倒水里，抬不起头来。

　　我说：“我便去找你，一个轮回一个轮回地找你。”

　　他笑了，眼睛里像是绽开了一簇小小的，悄无声息的烟花。

　　“好啊，你一定要找到我。”

　　“嗯。”

　　后来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似乎还在说些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喊我的名字。我只觉一股无法抵挡的困意袭来，口中下意识地应着，然后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到最后，扶山似乎叹息了一声，问我：“阿瑶，要不要变成人类，和我一起白头偕老。”

　　我想了想那幅场景，我俩一起老眼昏花，头发雪白地坐在庭院里，外面是下了一层的厚厚的雪，和我们俩的头发一样白。

　　这幅场景似乎很美好，让我心动地应了一声‘好啊’。

　　可惜，我的扶山，妖是变不成人的。

　　而扶山再也不会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他就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大结局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