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忆人》姚歪歪

32、恩情难欠

　　下卷

　　妩姬一路运气疾行，将黑夜远远甩在身后，一刻也不多耽误。
　　穆韩逍让她先走，她便走，反正黑瞎子心道道多，就算给人抓住了也有办法逃出来。
　　一连串渺远的“吱嘎”声传来，仰头望向天边的夜色，蓦地杏眼圆睁。
　　只见前方夜空中闪着一片橘光，零碎的火星子窜上半空吱吱作响，伴随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炸碎开来，红彤的火光照亮了半抹星空。
　　猛然一个加速向火光处行去，心中腾起一丝惶恐，惴惴不安。
　　那里是她今夜的目的地——无若帮。

　　越是接近温度越是燥热，待行到门口，整个无若帮裹在一团熊熊烈火之中，火苗窜动像只巨手，似要去抓头顶的天幕。
　　滔天的火舌前站着一个黑影，长身玉立，发丝纷扬，光亮包住了他的全身，仿佛一个操纵火神的执鞭者，渺小却力拨千金。
　　妩姬一愣，一步一步行了过去，脚下好似踩着针，传来刺凉凉的痛。
　　黑影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去，勾起欢愉的微笑，欣赏着眼前舞动的火焰。

　　“姐姐，你想做的我帮你做好了，除了融裳行踪不明，其他一个都没逃脱。”
　　疏问水笑了笑，好似一个邀功的孩童：“放心吧，照着你的性子都没给个痛快的，下了酥软散将他们关在大堂里，挑了手筋脚筋，一个一个都给活活烧死。”
　　妩姬微微抬手，指尖微不可查的颤抖，他的话回响在耳边，却一个字都没听进。
　　目光胶着在这支人影上，这是她的弟弟，疏问水，满心记挂的身影以及她坚持存活下来的理由，寻找了十几年，今日终是盼到了。

　　疏问水拉过妩姬的手，仿若儿时那般揽住她的肩，轻轻拍着。
　　“我就猜到你今日会来，算准了时辰送你这份礼物，怎么样？开心吗？”
　　妩姬牵强扯了扯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人，她当然想杀，踏平无若帮一血弟弟耻辱，算是目前能为他做的微薄之事。如今弟弟亲自报了这个仇，按理应该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可是不知为何，她内心好似有团拧成一团的麻，怎么都舒展不开。
　　仇，即便报了，曾经遭的屈辱也无法抹净。

　　指尖沿着他的脸缓缓取下覆着的面具，一寸一寸移开，胸口随之撩起一丝欲要喷薄而出的希冀。
　　无数个日夜中心心念念的一张脸，过了这么多年，那张早应退却孩童青嫩的脸，应是个什么模样？
　　“噔”的一声，面具坠地，那张与她几分相像的俊颜上，右脸一条极淡的疤痕，从额角一直延伸至下颚，似条狰狞的沟壑。
　　疤痕显然被人精心治理过，只因伤的过深无法复原，便留了一个淡淡的粉色痕迹。
　　饶是不太明显，妩姬的心口仍被狠狠扯了一下。

　　疏问水一指点住妩姬眉间的褶皱，不甚在意笑着：“一点老伤而已，不过毁了张脸，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回到你身边了嘛。”
　　妩姬指尖不受控制的颤动，沿着疤痕顶端一直轻抚向下。
　　“这是怎么回事？”喉咙发堵，声音也跟着含混不清。
　　疏问水摸了摸妩姬的脑袋，仿佛安慰着一个受惊吓的孩童：“不用担心，皮相而已不碍事。幼时为了不与人交合将脸毁了，不想还是给人看中。没办法，谁叫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姐姐呢。严散费力给我治了许久，可惜伤的太深药石无用，只能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饶是他说的风轻云淡，妩姬心口仍似给硬物戳了一刀，钻心的痛。
　　抿唇凝视着疏问水，她就这么一个弟弟，她就剩下这一个亲人，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她活着等到了他，他也活着等到了她，却是这样的痛，这样的谨小慎微。
　　望着身前熊熊烈火，张牙舞爪好似饕餮的猛兽，叹着：“也好，就这样一个个都死掉，也好。”
　　疏问水轻抚着妩姬的头颅，脸上笑的一派祥和：“伤了我们的人都得死，死了便再也不能拿我们怎样，无若帮也好，疏家也罢，都得死，一个不留。”

　　妩姬无神看着身前烈火，后知后觉回神：“疏家？什么意思？”猛然间，好似明白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弄清。
　　疏问水随着妩姬望向眼前烧的面目全非的建筑：“当年我拥有权势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那些抛弃我们的，名义上的血亲。”紧了紧揽着妩姬的手，这是他仅剩的亲人和牵挂：“既然他们于我们不义，我们自然该讨回来。”
　　妩姬黝黑的瞳仁一瞬收缩，又散了开来，热风一扫吹起她高束的发丝，散贴住面颊，凌乱不堪。
　　忽而朗声笑起：“好，真是好，都该死，都该死。”笑着笑着，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
　　有什么可哭的？她不知，所以她不哭。她只是不明白，家人为何要抛弃他们，弟弟何时这般执拗了，穆韩逍又为何要担上这个罪名？

　　一切都变了，变得令她有些茫然无措，变得让人捉摸不透，所有的事情似给搅成了一滩稀泥，杂乱无章且不敢触碰。
　　她有一瞬的慌乱，即刻又化为一丝苍茫之感。
　　别人欠她的，她可以讨回来，而她欠别人的，要怎么还？

　　明灭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错错乱乱，轻转头颅，道：“弟弟，你去霖甫城的相来客栈，将与我们随行的几个人带来。”
　　疏问水的笑容顿了顿，道：“我们得以相认，今后便陪着你好好过日子，还理他们作甚？”

　　妩姬不看他，抬首望着疏朗的夜空，淡淡道：“我欠了人家的情，还不清，这辈子都脱不开身了。”

　　当疏问水带着夏恩几人赶到时，妩姬正站在无若帮不远的树林中，红色的身影与黑夜融成一处，沉寂而默然。
　　夏恩见她无恙，抹着汗道：“原来你没事，真好。”
　　当时妩姬和穆韩逍悄然走出客栈不久，便有一个黑衣人窜出来让他们尽快离开，卫儒钦当即领着他们几人向城外奔去，未行几里就看见郊外隐有火光，夏恩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看那灼灼天色又将一连串的事情联想一番，他那不好使的脑袋第一反应便是跟妩姬脱不了干系。
　　本欲过来瞧一瞧，却给卫儒钦拦下，似打算绕道避开，此时疏问水恰巧行来，于是将他们带了过来。

　　妩姬点了点头，看住他身后的卫儒钦，微一侧头：“我有些话想问你。”随即一个转身，朝深处行去。
　　卫儒钦皱了皱眉，仍然跟了过去。
　　行了几步，妩姬停住脚步，转身直言相问：“我知你是卫迦的师兄，医术了得，穆韩逍的病该怎么治？”
　　卫儒钦却问：“穆韩逍在何处？”
　　“被抓了。”又道：“无妨，他能逃出来。”

　　卫儒钦神色古怪的看着她：“你不去救？”
　　妩姬笑了笑：“我去只会给他添麻烦，人自然是要救，各有各的救法。我只问你，他的病该怎么治？”
　　卫儒钦轻叹一声：“水寒之气霸道凌厉，不是无法可救，只是需要的药材，你能弄的到？”
　　“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卫儒钦看向妩姬，浓重的黑遮住了一切，什么都瞧不真切，思索片刻，轻笑一声，一扫方才的沉郁之气，声色婉转低回：“我需要五朱芽，在和莫王爷那里，和莫王爷正四处抓捕你，你去寻药便是自投罗网，如此你还有把握？”

　　妩姬愣了愣，顶住下巴，唇角微勾：“当然。”竖起一指：“少则七日，多则一月，定会送到你手上。”
　　卫儒钦脸上绽开一丝悠扬的笑意：“如此，我便静候佳音。”
　　行了两步靠近妩姬，倾身凑近她的面庞，眼中闪着斑斑华彩：“穆韩逍被擒，你又完成了心愿，我以为你会趁机离开。”
　　妩姬回视他：“我离开了你会去救他吗？”
　　“不会。”卫儒钦答的斩钉截铁，他虽欠了穆韩逍一份人情，却不会冒险救他，更何况那份人情已经用在妩姬身上，他与他两讫了。
　　“你不去那只有我去。”若非穆韩逍所剩时间不多，她也不会以身涉险，早丢给他自己解决了。

　　卫儒钦将她仔仔细细瞧了个遍，莫名道了句：“其实，你跟穆韩逍是同一类人。”
　　妩姬眉目一挑，似戳得她有些不快，同一类人？如他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是像他那样经常因一些可笑的理由机关算尽？他是黑瞎子，眼瞎了心里算的比谁都清楚，胸口里那颗心早给鲜血染黑的不见原色。
　　侧身避过他往回处走，行了几步忽停了下来，艳红的衣衫托起一捧夜寒，似遭不住重量又缓缓垂了回去。
　　半晌，一声低悠的叹息穿过重重夜色飘了过来。
　　“也许，某些方面是很像。”

　　◇◇◇◇

　　翌日，妩姬带着疏问水向漠北而行，与卫儒钦商量好，若拿到五朱芽便在桐城汇合。
　　两人骑着马择小路而奔，一路马不停蹄朝北赶。
　　疏问水对于妩姬的做法虽不赞同，却也不拦她。他一向如此，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她去，有他在身边陪着就是。
　　夜晚，两人借宿于一家山野民家，简陋而结实的木质房住着两口人，一名壮实的猎户及他和蔼亲切的妻子。
　　许是常年隐居在山间的缘故，两人很是淳朴好客。招呼客人拿的是最肥的野猪肉，配以幼嫩清甜不知名的野菜，简单却芳香四溢。晚间腾出唯一的卧室给妩姬二人休息，他两则依偎在屋门口，看了一宿的星星，说了一宿的夜话。

　　妩姬躺在湿硬的床褥上，看着黑乎乎的屋顶，耳边是屋外轻柔的话语声，忽而忘却了疲惫，觉得安详而恬静。不由得想，如果有机会过过这样的日子，也很满足。
　　她一动不动的躺了一夜，偷听了他们一夜的绵柔情话，不曾闭过眼。
　　不动，是不想惊扰了身旁的弟弟，不睡，是她不想睡，也睡不着。
　　她怕她一睡，那些烦人的记忆会蜂拥入梦，一个没控制住，伤了旁人且惹弟弟担心。
　　而且，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挠着她的心尖，弄得她很是烦躁。
　　自她发病以来，都是穆韩逍拥她入眠，如今他没在便开始不习惯。
　　即便想睡，一闭眼，心里就开始叫嚣，像漏了什么东西，叫嚷着要去寻个安实的角落窝起来。

　　看着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她终是忍不住将弟弟拉起来。
　　她受不住这种感觉，有些想吐。

　　临走时妩姬递了锭银子，沉甸甸的银子在两人间推来拒去，硬是不肯收。
　　妩姬无法，又不想白受了人家的好，便送给妻子一件鲜红的衣裙，妻子看了甚是喜爱，摸着舍不得离手，丈夫见她心里喜欢，只得笑着道谢。
　　该道谢的是她们，却无端端收了人家的谢意。
　　妩姬笑笑，这样，感觉也不错。

　　告别夫妇又行了几里，已是日上高头。
　　妩姬蓦地一拉马缰，遮着眼望了望碧蓝的天色，终是无奈轻叹一声。

　　“跟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