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忆人》姚歪歪

19、初见

　　妩姬赖在床上睡的很沉，偶尔一个侧翻，便会将身上轻覆的薄纱踹开一分。穆韩逍坐在塌侧，指尖抚弄着腰间一枚血红的玉坠，只见那玉坠灿若流萤，有如汲饱了血液的玉环，耀眼的红鲜亮而不显俗气，触着指头递出温温暖暖的感觉。
　　妩姬又是一个翻身，穆韩逍静静聆听着耳边之人眠中的呼吸声，忽而轻轻敲了敲车壁，缓缓道：“到了下个镇找个地方落脚。”
　　车夫是个四十左右的粗壮汉子，五官粗犷而鲜明，一双浑圆的眼睛似因沉淀了太多情绪而平静死气。他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回应，手一扬，抽鞭击向马臀，马儿顿时撒蹄子飞跑起来。
　　速度飞快，行在山石小道上却不见颠簸，想必这车夫技术了得。

　　夕阳淡淡笼下一层绯色轻雾，有如一名温婉的女子，轻柔的还抱住山间一座青石小镇。
　　镇中唯一一条较为宽敞的青石板路上，喧嚣不止，路上徜徉着各色急切归家的山民，繁杂而又轻巧的脚步声伴随着孩童偶尔飞扬的笑闹声，揉成一处，一道融入绚烂的暮色。
　　路边屹立着镇中最高的一座建筑，青瓦灰墙，水渍了白墙烙下片片灰印，一如颓靡的青山烟色。顶上一串红灯笼垂下，划破了黯淡的色调，烟雾中给这小楼唤上继续跳脱的鲜丽。
　　楼中，一名瘦长的中年男子站在柜台后，拨弄着手中一枚红木算盘，下颚生着短粗的胡须，双眼炯炯有神，肤色微黑，遥遥一看便觉是个干练精明之人。

　　耳边传来轮木喑哑的转动声，声到门口便止。男子不动声色的听了听，那是上好的木材拥有的音色，在这偏远的山间小镇中，这家客栈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却因地处偏僻来的都是些旅人猎户之类的莽夫，少有贵客。
　　抬眼便见车上行来一名玄衣男子，玄色的墨袍柔滑顺长，暗暗生辉，离的近了才发现，衣襟处蜿蜒着两支黑丝细柳，贴着一袍子一直向下，疏落的点缀在袍面之上。
　　一张白皙的脸庞，飞眉如鬓，薄唇轻勾，而眼眸轻闭，长睫如影贴住眼窝。
　　“店家，还有客房否？”掀唇轻语，悠悠转转一下便缠住心神，是让人挣脱不得的死捆。

　　店家面色一派平和，低头翻了翻手边的册子，淡淡道：“有的，不过只剩一间客房，公子几位？”
　　穆韩逍疏疏浅浅一笑，宛若轻风过涧：“几位不重要，有房便行。”随手甩出一锭银子，向原处行去。
　　此时夏恩下了马站在门口，四处打量了一番，见穆韩逍走出来，问：“今晚我们在这里投宿？”
　　穆韩逍嘴角斜飞，径自入车抱出熟睡的妩姬，道：“客栈只剩一间房，我与妩姬住在此处，你与卫迦去其他地方借宿吧。”
　　行了两步，又道：“对了，明早清晨出发，别来迟了。”

　　夏恩望着身侧一脸面无表情的卫迦，瞬间有些郁闷，这人是个火爆性子，与他一起一句不对便是一通冷嘲热讽，跟他在一起着实受罪。
　　于是，夏恩闷闷道：“我睡马厩算了，反正也不是没睡过，你这大少爷去哪里？”
　　卫迦非学武之人，旧伤不若妩姬好的快，马上颠簸了一整日，此时体内痛意开始翻搅，却仍不忘耍性子：“不用你管，我自有办法。”
　　一甩袖，人已向镇中行去。

　　夏恩撇撇嘴，这个人脾气真是怪异，油盐不进，烂木头一根，逞能的功夫倒是一等一的，不知怎么就跟着穆韩逍了。
　　抬脚往店内走去，行到马厩，夏恩不由的皱了皱眉。这里的马厩是个破陋的茅草棚子，将将容下他们一众人带来的四匹骏马，唯一一角多出的茅草堆子上，正躺着一个肚子圆滚滚的黄狗，想必是要临盆的母狗。
　　想他一个大活人不好跟一个畜生抢位置，何况还是个即将生育的狗妈，然而除了此处，这店里也没地可住了。
　　想了想，于是向卫迦离去的方向追去。
　　管他是不是真有解决之法，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折腾，何况他还带着伤，这荒山野岭的，他又没个武功护身，总归是需要人在旁照顾的。

　　穆韩逍顺着店小二的指引将妩姬放在床上，赏了粒碎头银给他，让他不要来人打扰。小二乐呵呵的收了去，点着头哈着腰退了出去，顺带关上房门。
　　穆韩逍一直听他走远了才爬上床榻。
　　妩姬眉头微蹙，不知何时脸上一色苍白。穆韩逍指尖触上额头，只觉一片冰凉，侧身躺下将她抱在怀中，一手托在后背，微微导入些许热气。
　　心下流过一丝疑惑，近一年妩姬总生怪病，有时心绪不宁会吐鲜血，有时沉睡无感宛若僵死，让卫迦查了许久都查不出原因，只能靠些药物暂时压制，然而都非长久之法，这样拖着总有一日会将身子拖垮。

　　一手轻轻抚弄着怀中青丝，柔软馨香，一如往昔。
　　不知不觉已与她过了十五个年头，自从某一年她突然转了性子之后，便时常与他吵闹，不若初始般乖顺可爱，跟着他总是一脸向往与羞怯。
　　记起第一次见她时，他正在廊亭里默读书卷，那时斜阳方好，万物凝着光华欲在最后一片暮色中发挥极致绚烂。此时，义父正从谷外回来，手中牵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丫头，一脸泥尘，眼中期期艾艾，几个仆从围上，那丫头一瞧见生人便缩瑟成一团。
　　当时便想这丫头定是义父捡回来的孩童，只是，这一个与前十几个不同，怎是个如此懦弱无能的主儿？莫非义父的口味变了？

　　当时觉着新鲜，义父从不收留无用之人，这丫头定有过人之处令义父动了心思，才会将她带回虚怀谷。
　　也正是那时，便开始对她关注起来。
　　他不动声色的注意着她的一言一行，愈发觉得她是个有趣的人。怯懦、胆小、小心翼翼，怕惹是生非。在谷中每每碰见她，总是低垂着头，步伐飞快，生怕在外多带了一秒。
　　一月过去，除了义父，她硬是没敢抬头瞧人一眼。

　　记得她刚进谷没多久的时候，义父让她来他这里领日常衣物。
　　他当时年纪虽小，却早已得义父赏识，抱着锻炼他的心思，义父指定了个差事交与他打理，掌管谷中各人的每月的衣物分配。
　　这活计看着简单然而很是繁琐，他不负义父所托，处理的很是得心应手。
　　那日，她着了件干净的嫩绿小裙，上身系了件粉绿的半身短衫，长发用细带捆了个把。低着个脑袋，下巴都贴到胸口，也不出声，站在门口等候。

　　她要的东西他早已备好放在手侧，谷中规矩少，只肖她进门抬个手的事情便可离开。然而她初入谷不甚明了，站在门口等着他唤她进去。
　　他端着书册，也不喊她，盯着书页暗中观察她。不知不觉，这种观察似乎已成为习惯，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小的眼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对此，他很是不亦乐乎。
　　她绞着手指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垂头站着，看着安静，内心则是一片焦躁，站了近一个时辰， 几次见她鼓起勇气开口出声，却抵不过惧怕又吞了回去。
　　彤红太阳渐渐西垂，风已转冷，她仍旧站着，吸了几下鼻子，再一呼气鼻口冒出一个泡泡，开涨几寸爆了开来，她突然抖了一下，像个受到惊吓的小猫。

　　他一阵好笑，终是开口唤她进来，口中佯装歉意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只垂头偷偷盯着手边的衣物，有些亟不可待的味道。
　　他见她把他的话当耳边风，遂不再多言，看她如此急切，便将衣物递给她。她的眼睛顿时亮了亮，那亮光宛若不受风尘污浊的纯阳，清澈不留一丝杂质，不见刺眼，映的人心口欢愉喜欢。
　　他自小在虚怀谷长大，面对的都是些势力算计的眼眸，从未接触过如此澄澈的眼神。那一刻他被那眼神怔住，再回神手中已空，只留门口一片一闪而过的粉绿。

　　她，从始至终，依旧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

　　从开始到现在，仿佛所有的一切仍旧由着初初的相识设定循循渐进着，她的眼里似乎从未装下过他，以前是，现在也是。
　　穆韩逍自嘲的笑笑，这十几年情分，她不当回事，却无法令他忽视。
　　携手走过了这么多年头，他忘不了，也不想忘，经历过了便经历过了，为何要忘？
　　收记忆也好，强势忘却也罢，不过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懦弱表现。
　　他，穆韩逍，不是这样的人，不靠纠缠记忆而活，妩姬也好，记忆也罢，不管用什么手段，是他的就是他的，别人拿不走，天也收不去。

　　又轻轻捋了捋指尖细丝，顺着青丝向下，若水般冰凉华润。柔顺的凉意直达心口，令人安宁而眷恋。
　　蓦地动作倏地停住，手掌微抬，两指微微摩挲，又向床上一阵摸索，眉头深深皱紧。

　　她的发，断的满床都是。

作者有话说

　　今天碰见很多事，弄的心神不宁的。
所以这章看起来可能会有点混乱的感觉。
嗷，俺还晚了这么久才送上。
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