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云》漠泠

3、第三章

　　青冥
　　青苹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
　　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可惜良辰好景、欢娱地。只恁空憔悴。
　　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温柔鼓励的眼神，给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气，给了我凭借立足的手艺，给了我此生的梦想，然后却生生将这个梦想狠狠地掐断，好像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我想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想明白。
　　难道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个梦。
　　可是绿云每天门庭若市，生意兴隆，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这一切是真真实实的发生着的，可是，为什么他就这样独自消失了，放开这一切，放开我们之间的一切，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那是很多年前，那时候我只有七岁，我拥有一个幸福的家，父母相爱，疼我如明珠。那时候的我如置天堂，而从那以后一切都完全改变了。
　　那天，细雨蒙蒙，父亲的助手急急忙忙从外面奔进屋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云总跳楼了。”
　　母亲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母亲去了那里，只有安安静静的等着。
　　很久很久以后，父亲的助手又来了，只是沉默的抱起我。到达的目的地是医院，到现在那股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还是让我过敏。父亲静静的躺在太平间，而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任凭我怎么叫父亲都不醒。母亲躺在医院的另一个房间里，也睡着了，怎么叫都不醒，我哭得喉咙都哑了，慢慢竟然也睡着了。
　　再到后来，母亲什么话也不说，也不理会我，只是整天对着屋顶。
　　而我被安排住进了叔叔家，大约过了一年，我被抱着参加了另一个葬礼，母亲也永远地睡着了，一夜之间我成了孤儿。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的公司亏空破产，还留下了大笔的债务。
　　在叔叔家住了不到一年，大约是婶婶嫌弃，还有堂弟在，养活两个孩子不容易。我又被送到了孤儿院。在后来，大约是两年以后我从孤儿院跑了出来，成了流浪儿。
　　那个暴风雨的夜晚，我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雨水打在我的身上，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痛，只是饿，无边无际的饿，那种感觉是那样的清晰，以至于后来多年的愿望都是能够吃饱，而所作的事情也是希望以后不再挨饿。那时候，那个暴风雨中，我知道没有人能救我，我只是躺在路边的长椅上等待着死亡，因为饥饿我已经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
　　可是，一张冷冷的脸放大几倍出现在我的面前，挺直的鼻梁，颇有线条的嘴唇，坚毅的眼神冷冷得看着我，张嘴说了句话，风雨中依稀听得：“滚开，我要坐。”依稀看见那双眼睛充满了血丝。全身也湿透了。虽然我还能动，可是我不想动，我只盼望着他打死我，让我死得快一些。于是，下定决心要激怒他，便使劲扭过头去，并不理他，记得那年我还不到十一岁。
　　但是他并没有打我，只是坐了下来，坐在了我旁边，暴雨打在他身上，他根本没有动，也许他和我一样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是个等待死亡的孩子。那好吧，就在这个暴风雨中，也有个人陪我一起死。
　　可是他又慢慢从长椅上滑到地上去，我回头看他，却发现他并不是个小孩，他是个大人，腿那样长，用力从长椅上翻下来，他已经像是一滩烂泥坐在了地上，我闻到了很浓的刺鼻的酒味。原来他是喝醉了。可能他还并不想死。我没有力气拖动他，只好用尽全力把他推进长椅下面，避避雨也好。长椅是一条一条的木片组成的，中间是空的，雨水还是从木片中间流下去，滴在他的身上，我看见旁边的树底下有一团白的东西，爬过去一看竟是一大片塑料膜，正好合用，便盖在长椅上，雨水都被膜接住了。而我，反正我已是将死之人，正好可以坐在旁边挡住雨水从侧面进去，那一刻我只希望来生不要做人。于是我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安心得坐在旁边等死。
　　第二天，雨停了，他醒了，从长椅下面爬出来，坐了很久，看着我，眼神没有了昨夜的冷酷，有淡淡的回味和不可思议，看来他已经酒醒了，那就好，而我却感到越来越头昏，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远，渐渐的没有意识。
　　快要昏迷时，他过来扶住了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着急的神色，嘴唇动了一下，可是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然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一个白白的世界，可是我好口渴，这是就有人送水到我的嘴边，莫非我已经到了天堂？可是我看见了他的脸，脸色苍白，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眼睛中布满血丝，拧着眉头。可是我还是记得他，那个大雨中喝醉的人。难道我没有死，忽然闻到了刺鼻的味道——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看见手臂上插着的各种各样的针管。大脑中有一霎那的空白，我的父母的样子，饥饿的感觉，全部涌上心头，时空逆转，阴阳交流，我的大脑旋转旋转，好像是在飞，忽然想吐，并且立即狠狠地吐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直到我再次晕过去。
　　我再世为人了。
　　在医院里不知道住了多少天，只知道那个人每天都看着我，虽然我听见门口有来回的脚步声，可是除了医生护士，我只见到了他，看着他越来越舒展的眉头，我知道我渐渐得好起来了，那时候他和我说的话并不多，除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会看着我之外，他总是在打着电话，相信他很忙，可是他还是没有离开。
　　醒来后大约一个多月我出院了，有人把我带到了一个很大的房子里，帮我穿上了干净的衣服，他站在我后面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吃饭。于是在他眼前，我吃了一顿自从没有了爸爸妈妈以后最最香甜的饭，他说，多吃点，你看只剩了一把骨头。吃着饭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总是穿着黑衣服，他在人前若无其事，甚至有些傲慢无礼，有些粗鲁。可是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他总是很寂寞的一个人坐着想着心事，眼中有种忧伤很愤怒的情绪。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想说的时候他总是会说的。
　　再以后，他有时候会来看我，因为他说那段时间他非常非常忙，不能天天来看我，他来的时候也是有无数个电话打过来找他。可是他还是很关心我，带给我很多书让我看，知道我看不懂，便请了老师给我，仅仅有一次，他若无其事地问我的情况，我只是告诉他我是从某个孤儿院跑出来的，后来很快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坚定的甚至有点恨恨得说以后再不会让人欺负我。
　　我却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还有那个晚上为什么他会那样酩酊大醉？
　　他说，他叫渌水，他说他不喜欢我以前的名字，云珲，于是他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叫青冥，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句话：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于是我被他置于高天之上，享受着他的关怀和爱，也享受了后来的孤寂和冷清，高处不胜寒，而他的生活莫非真的是波澜壮阔？应该是吧，像他那样的人。
　　他说，他比我大十岁，以后我就是他弟弟，他就是我哥哥，可是我只叫他渌水。
　　就这样，他不在的时候我便看书，等着他来，在等待中，日子很快就过去。
　　大约半年以后的一天，有人送了大蛋糕鲜花等等过来，随后他也来了，他告诉我说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生日。过生日更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送了我一把□□，说以后等我足够强壮了，就送我一把真的。我知道他向来不骗我的，他还问我有什么愿望，以后想干什么，我摇摇头，忽然看着他长长的头发，凌乱的头发，我说我想当理发师，他不解的看着我，但还是说，好。只是有个条件就是我要先读几年的书，起码要高中毕业。我答应了，读书并不是一件难事。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理发师也能吃得饱，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的选择是那样对。
　　四年以后，我迅速高中毕业。他送到一家很大的发廊里去学习，他说那里有最好的理发师。而我学得很快，那个理发师——他执意要我们叫他发型师，说我在这个方面很有天分，也许我是真的有天分，剪刀拿在手中好像与我的手是契合的，等一年以后，发型师用惊诧的眼神看着我给别人设计的发型，说我已经可以满师了。自那以后，我便离开了那里，庆祝我满师的晚宴之前，我执意要帮他梳理头发，他不肯，但我不屈，最后还是他让步了，“是不是上辈子我欠你的？”
　　我为他整理好了头发，帮他擦脸，我看着他，忽然很开心，我终于为他做了件事情，而他竟是那样的俊。他看着镜子里的他的样子，也笑了：“冥儿学得很快呀。” 而我也看着我的成果笑了。
　　他忽然一把把我拉到他怀里，说，永远和我在一起，我要让你永远这样的笑。然后是一个长长的吻，细密的，缠绵的，直到疯狂的，最后我几乎没有了意识。
　　我说，我以后要一辈子照顾你。是的，我学习理发，就是为了他一个人。
　　他有刹那的忡愣，然后大手抚上我的脸说：等你长大以后，会的。你也要长胖一点，你太瘦了。忽然想起那个雨夜过后的清晨，他的唇语，以后就让我照顾你吧。
　　可是我已经十七岁了，我什么都懂了，我知道我今生不能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