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人间多少爱》桃桃一轮

3、三

　　第二天，张远岚巡房之后没有走，站在床边，同艾天一样远眺蓝天。今天仍然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偶尔能看见几只麻雀在电线杆上跳来跳去。艾天望着他的背影，白袍整齐而干净，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看见他灰色衬衫领子下打着的条纹领带。

　　护士过来给艾天打针，艾天的手臂浮肿得看不清血管，针头老半天没有扎进去，护士有点急了，充满愧疚地看着艾天。艾天动了动胳膊，歪着头问：“护士姐姐，你是苏杭那一带的人吧？”

　　“咦？你怎么知道？”护士诧异道。

　　“看你给我扎针的模样，像是学过刺绣。”艾天居然跟护士开起了玩笑，也许是今天心情特别好的缘故。

　　护士忍不住笑了一下，针头总算扎进去了。这种药水一注入体内，艾天就明显感觉不舒服，但是每天都要挂上几小时。

　　艾天昏昏欲睡，却见张远岚还没有走。于是她眯着眼睛问他：“张医生，你巡房结束了吗？”

　　“结束了。”张远岚干脆地回答，走到病床边为她调整调整药水点滴的速度。艾天歪在枕头上，感觉他的衣角微微拂过她的手背。

　　艾天忽然报了一组数字，然后说：“张医生，你能帮我个忙吗？这个是我笔名的密码，你有空登录一下，在我连载的文章下发一个声明，说……我写不下去了……”

　　“你就不怕我盗了你的笔名自己用？”张远岚把那组数字记在脑中。

　　艾天刚才说了好几句话，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如果是那样……才好呢，那个笔名就又能存在好几十年了。”

　　“世界上只有一个艾天。”张远岚说。

　　“可是每次看电视，上面的演员都说一个什么倒下去，千万个什么站起来。”

　　张远岚笑了，艾天看见他在笑，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

　　可惜，张远岚并不能在这里待很久，一会儿后他就出去会诊其他病人了。艾天的脸有了点血色，药物带来的不适好像暂时能消失一会儿。

　　又过了一天，张远岚巡房完毕又跟她说了会儿话。

　　然后又一天，他还是留下来跟她聊了几句。艾天觉得从未有过的开心，身体好像健康了许多似的。张远岚说自己每天都来，是因为她觉得他长得好看，医院里没有什么好看好玩的东西，所以他每天都来让艾天看看好看的他。

　　艾天说：“那以后每天早上，你都来让我看看吧。”

　　“好。”张远岚伸出小拇指，勾住她泛白肿胀的小拇指。

　　他的眼睛因为含着微笑，所以格外温暖。他的手修长而干燥，勾着她的时候很有力，给她很安心的感觉，她爱这种安心的感觉，即使他告诉她，她的病明天就能痊愈了，她也会相信。

　　张远岚从口袋里拿出一截红毛线，绑在她的小指上，跟她说：“一言为定。”

　　艾天回以微笑。

　　爸妈来看她的时候，爸爸告诉她一定要坚持，他要把在一些工厂的投资全部撤出来，给她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中国不行，他就带她去美国，去日本，去瑞士。

　　艾天重重点头，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坚持。

　　可是，今天却是一个永远也过不去的坎。

　　中午，医生护士们都在食堂吃午餐，值班护士匆匆打来电话，告诉科室的医生护士们，一个病人不行了，急需抢救。

　　“是谁呀？”护士长站起来的同时随口问了一句。

　　“艾天。”

　　大家都呆住了，主治医生早就说过，这样的情况哪怕再出现一次，艾天就回天无力了。大家丢下餐具，纷纷冲进电梯。张远岚最后一个进电梯，一句话都没有说。

　　主治医生大概是知道这次的抢救意义不大，但是还是用尽全力去抢救艾天。然而，艾天的肝昏迷状况一直得不到缓解，她的父母在外面泣不成声。大概半个小时过去，主治医生和几个护士一起出来，说艾天醒了，让父母进去跟她说几句话。

　　回光返照。

　　护士们心情很低落，张远岚坐在长椅上，听见里面隐隐传来的哭声。

　　艾天一家在里面呆了大概有一个小时，护士们自发守在外面，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主治医生进去之后，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艾天，检查检查各仪表的显示，最后拉起白色的被单，轻轻将艾天如沉睡一样的脸庞盖上。

　　十三点三十二分。这个下定决心要坚持的女孩最后还是没有坚持下来。

　　“我女儿……说……”艾天的母亲一边痛苦，一边抽泣着说，“谢谢大家……尤其是……张医生。”

　　护士们擦擦眼泪，下意识找了找张远岚，可是，大家发现，张远岚早就不见了，刚才主治医生进来确认艾天去世之前，他好像就不见了。

　　在病床上静静躺着的艾天，她的右手微微露出被单，小指上还绑着那截红毛线。

　　这个时候，在住院部大楼的最顶层，张远岚趴在天台的铁栏杆上，远眺着湛蓝的天空，那是艾天每天凝望着的地方，此时空灵而祥静。她带着许多不舍离开了，明天，明天的明天，她是否还能看见好看的东西，谁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带给她美丽，继续一边给她带来美丽，一边欣赏她的美丽。

　　一滴泪水，从他漂亮的眼睛里掉落。

　　今天，艾天走了，却只有她能看见，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一个她觉得最好看的男子眺望着她每天眺望的蓝天，在为她的离去而默默流着本不应属于医生的伤感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