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人间多少爱》桃桃一轮

2、二

　　艾天微微张着唇，望着张远岚沉静的眸子，他很善良地握着她的手，手心的温度以一点一点温暖着她的手，一暖就暖进她的心里。艾天闭了闭眼睛，微弱地说了句：“谢谢你。”

　　张远岚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拈去沾在她睫毛上的一根毛线纤维。她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眨，乌黑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水灵。她移开目光，望着仿佛近在咫尺的蓝天，就好像一只即将破窗而去的蝴蝶。张远岚忽然有种怕她就这么飞走的感觉，不禁握紧她的手。

　　“张医生你长得真好看。”艾天说，带着一丝笑意，然而目光却没有看他，“除了我爸爸之外，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张远岚微微一怔，随即笑开，眼睛弯弯的，隐藏住眼中略微的不忍，“谢谢，可是，你为什么不看我？”

　　“不看了。”艾天不动声色地将右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蒙住眼睛，左手还挂着吊瓶，早上护士好不容易才将枕头刺进去。“美，要留着慢慢看，一天看一点点。”她笑了，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那，你明天接着看。”张远岚说，看见她的手指微微张开一条缝，露出她的眼睛，她说：“好啊。”

　　张远岚走了之后，艾天又去看窗外，似乎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自己到底还剩下几天，到底还能做些什么……昨天她自己感觉好了一点，就搬过笔记本想自己打几行字，她承认，她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小说就是其中一个，而且她还有那么多读者，无论是温和的，还是刻薄的，她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病，甚至不知道几天之后如果真的走了，永远走了，该给他们一个怎样的交代。

　　护士问她，你怎么不跟他们说真话。她也想跟他们说真话，可是她见不得别人同情的文字，见不得别人开始筹备各种各样纪念她的活动，开始募捐，开始组织着来探望她什么的，那样只会留下更多不舍而已。

　　要说舍不得什么，艾天觉得，已经没有意义了。人总是要等到这样的尽头，才知道不舍，她也不能免俗，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真的很想谈一次恋爱，看看爱情是不是就像自己写的那么美好，那么伟大，那么奋不顾身、缠绵而生死相许。

　　可是昨天听见医生说，自己没剩几天的时候，她豁然开朗了。还是不要爱情了，不要了吧。

　　假如，她说假如，若真的就在这么几天遇见爱情，她将带着怨恨离开，而对方也会因为她的离开而多一道悲伤。她没有爱情，因此没有受过爱情的伤害，可是仅仅用想象，就知道那有多难受，即便是杨过小龙女那样坚贞的爱情，１６年的等待中，滋味也不好受吧，更不用说天人永隔。

　　我不去害别人难过了，艾天对自己说，那么，就不要爱情了，再也不要了吧。

　　过了中午，艾天觉得呼吸困难，好像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带上氧气罩之后好了那么一点，但是人有点昏沉。这几天她已经吃不进东西了，胃里空空的，但是却觉得一阵阵恶心，靠点滴维持着生命。

　　那天妈妈问她，女儿你怕不怕，怕就跟妈说。

　　艾天摇头，其实健康的人总以为她这种病人一定很怕，其实事实相反。她现在意识已经几乎丧失了，每天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死生好像模糊了，连刺进皮肤的针头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艾天陷入了昏睡，睡着之前，还有点舍不得爱情，还有点憧憬，还是遗憾。

　　真怕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

　　好在，晚上的时候她醒了，头有点疼。来陪夜的妈妈去打开水给她洗脸，她望着妈妈的背影，落下泪来。

　　妈妈，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真想和你手拉手在公园里散步一圈，买些菜，做给你跟爸爸尝尝。

　　张远岚进来的时候，看见艾天流下的眼泪，他快步走过去，用手指抹去那透明且温热的液体。

　　今天他看了她写的小说，淡淡的文字如流水一般，诉说着几段顺理成章的爱情，女主角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缺点，男主角总能一一包容，最后把女主角搂进自己怀里，像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这是每个女孩子心目中的爱情，没有权力争斗，没有尔虞我诈。

　　人，如其文。

　　张远岚知道她妈妈去打水给她洗脸，于是他把病床前半部分摇高了一些，把艾天抱起来一点，整理整理她靠着的几个软软的枕头。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几乎没用什么力气的艾天气喘吁吁，背后疼得要命，眉头皱得死紧，牙齿把下唇咬得泛白。疼痛过后，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张远岚的怀里，闻见他衣服上消毒药水的味道，还混杂着他里面黑色毛衣的清香。他一手揽着自己，一手还护着她的点滴。

　　“不疼了，不疼了……”张远岚柔声安慰着，低低的嗓音有种莫名的磁性。

　　艾天的妈妈提着开水瓶走进来，看见张远岚如此照顾着艾天，感动得一个劲儿道谢。

　　“阿姨辛苦了。”张远岚将艾天慢慢放下，小心地扶着她的头，“你们都要注意身体。”

　　艾天望见他转头跟自己妈妈说话时线条鲜明的侧脸，心脏猛跳了几下，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般。她自己能预感到什么，但硬是压抑了下去，跟自己说不行，别在这个时候留下更多舍不得的东西。

　　妈妈给艾天擦着脸，这漂亮的脸蛋，原本不用化妆也白白净净的，同事们见着了都说她女儿长得漂亮又可爱，尤其是一头长发，没有烫过拉直过，却垂顺地披散在背后，乌黑亮泽。现在没有了，连眉毛也稀稀拉拉。她硬是忍住没有在女儿面前哭泣，尽管她的眼睛成天都因为偷偷流泪而肿着。

　　她的女儿，永远都是美丽的。

　　张远岚看着他们母女俩，心头掠过一丝悲凉。他还能回想起刚才艾天靠在自己怀里的感觉，她怎么会那么瘦，那么轻，照片上圆圆的脸，现在瘦成了标准的瓜子脸，眼睛显得更大了，却没有以前那么有神，还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露出那样忧伤的表情，让他心疼。

　　他遇见这个女孩，不过几天而已，她却好像要在他的记忆中，留下最深的一道痕迹。如果能早一点遇见，如果能不要遇见，都是好的。

　　但是最好的就是她能像以前一样健健康康的，露出那样无忧无虑的笑脸，就算一辈子不遇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世界上，如果有这么一个艾天，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间里，快乐而健康地生活着，笑着，期盼着灿烂的爱情。

　　他真想给她一个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