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迦耶》月语无声

1、初遇

　　三月的天气逐渐变得炎热起来，毕竟快入夏了。特别是在拉贾斯坦，干燥的南风烦躁不安地拽着地上的尘埃沙粒，顽童般地旋转飞舞，和着正午的太阳，让人有一种□□热猫舌舔上肌肤的感觉。
　　“真不是时候。”我叹息道。我所指的并不是在午后三小时就出来一事，而是在近夏的时节来到拉贾斯坦，不过这也是我无法选择的。如此以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时机不对”吧。但比起炎夏的焦炙来说要好很多了，而那时我已经不在这布满砂砾、灌木林和干燥沙漠的土地了。虽然这里景观荒凉，但却是一块充满传奇色彩的神奇土地，这也是我会来拉贾斯坦的原因。
　　在城东有座寺院，听说早建在孔雀王朝之前，大概是在此之后的宗教冲突中被人毁坏了吧。不过至今仍有一些信徒来这参拜。
　　今天黄昏时在此有个庆典，从城里出发到荒寺的路程较远，而信徒们又很排斥用步行以外的方式来参加，于是我不得不徒步前往，加上想比信徒们早到观览一番，也就只能正午将过时出发了。
　　这一路很辛苦，到达时黄昏将近了。橘黄色的阳光从身后照来，整个遗迹象赤金打造的一般。虽然经历了千年的风雨侵蚀，已经残破，但依旧是那样的庄严肃穆。
　　我摘下斗篷，捧出我珍藏的花环。花叶虽都有些干枯，但色泽依然艳丽。在我之前已有两位信徒先到了，在他们摆好贡品后我向佛像走去。那两人映着余晖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没有理睬，径直把花环献在佛像脚下，闭上眼双手合十。须臾之间，我察觉身边有人，又有人到了。不想妨碍到别人，转身正准备离开，那人却伏在我的足前，右手在抚摸了我的脚尖后，摸上了自己的额头。
　　“你……”我有点疑惑。这可是表示敬重的大礼啊！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敬仰的神情，“您褐色的卷发披在双肩，象是一簇朝霞，肌肤如同太阳一般闪耀，眼睛闪亮如同晨星，举手投足是如此的高贵幽雅。请原谅我的冒昧，请问您是尊贵的毗湿奴神吗？”
　　原来如此，又被误会了。自我旅行开始，一路上这种情况的发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看来我得慢慢习惯才是。
　　我微笑着扶起他，“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旅行者，并非那尊贵的神祗。”我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惊住了，并且混合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微笑着表以歉意，迅速向寺外走去。
　　天边太阳只剩下半张脸，气温也在快速的下降。人渐渐多了，但由于为数不多，而且每人都心怀崇敬的原故，这里依旧如此的庄严静谧。
　　仪式快要开始了，人们有些骚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哥！”
　　果然。
　　我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哥！”话音还没有飘落，那身影便窜到了我面前，张开双臂把我紧紧“箝”住了。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这的！”随着那快乐无比的声音，胳膊上的力道也加重了。
　　呜……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样下去的话……
　　好不容易挤出三个字“放开……我。”
　　“哥！我决不会再放开你，让你给跑了的。”相当坚定地说。
　　“好了，够了吧！你的力气这么大，你哥用不用呼吸啦！”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边不满地响起。
　　“啊！忘了。哥，你没事吧？”立刻松开了我，并关切地问道。
　　我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平静地望着这两人，没有回答，“你们怎么会在这。”

　　客栈，房间里。
　　“你还问呢，王兄！当然是为了找你啊！”
　　“为什么要来找我。”
　　“王兄，你怎么也问这么弱智的问题啊。当然是要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嘛！”
　　“你们走吧，我不会回去的。”
　　“王……”刹满刚要开口，亚穆纳一个箭步上前胡跪在我面前，“殿下不想回去的话，就请让我跟随在您身边，保护您吧！”
　　“喂，你这可恶的家伙！”刹满一下站了起来，对着亚穆纳不满地吼道：“来之前我们说得好好的，一定要把王兄给找回来。现在好不容易人找着了，你居然不帮我劝王兄，还说这种话，你太不够意思了！”一副想扁人的架势。
　　“除了陛下，我只听从我的主人——般若王子的吩咐。”亚穆纳不打算理会他，抬起头恳求着我，“殿下，请给我以肯定的答复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是王子啊！”刹满有点火大了。
　　亚穆纳没好气地回答道：“我的主人只有一个。”
　　不想再在房间里听他们的争吵，况且这种事只要他们俩一见面就会发生，就算是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成为他们争执的开端。“前世的冤家”有人这样形容，看来还真是不差呢。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吵了多少回。
　　走出房门，争吵声不断地从身后传来，“亚穆纳，别以为我治不了你。要不是看在王兄的份上，我早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了！”
　　“懒得理你。……咦，殿下呢？刚才还在的，怎么就不见了！？”
　　“什么？！你这个笨蛋。怎么又让王兄走了，还不快出去找！”
　　昨晚在遗迹被刹满闹得一夜没睡好，但并不影响借着他们吵嘴的机会，到市集上补充好旅行必需品。选好了几样，正准备再接着往下看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快让开！让开！”一片混乱中有人骑着马狂奔而来，沿途有不少小贩的摊子被踢翻，物品被马蹄踏碎。市集一片混乱……突然有人高声尖叫起来：“天呐，巴利！我的孩子！”寻声望去，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那匹狂马朝着路间，一个不到7岁的小孩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接着我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背部传来的剧烈疼痛，成为我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恍惚间好象听到了刹满的声音，“哥！”
　　呜……疼，背……好疼！
　　………………
　　“哥，不要啊！你醒醒，我不要你不理我！”
　　刹满？你哭什么哭啊，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象个孩子一样呢！我现在背疼，就让我再多休息会嘛！
　　…………
　　“你们这些庸医，只知道混！不过被马踏到而已，这么简单都医不好。全是些吃白饭的骗子！”
　　怎么这么不冷静呢，亚穆纳？平时可没见你这么冲动的呀！真是不象你啊！医生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什么伤病都有能力医治嘛！不要为难人家。
　　…………
　　“般若王子，真是有缘啊！……请放心，抹上我的药膏会很快好起来的。”
　　迦叶大师吗？！您也在，真难得啊！自从上次与您告别之后，有一年没见了吧！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请教您呢！……咦？背部好象没那么疼了，感觉清清凉凉，满舒服的。大师您先别走……呼，怎么这么困……
　　……
　　嗯……怎么了，又这么吵，难得安静一下。这叫人怎么睡啊！……怎么还有女性的声音……谁？
　　“刹满……怎么了？”我勉强支起身体坐起来（背部还是有些疼），看着瞪大眼睛望着我的三人。
　　……怎么表情这样怪，就象……看到诈尸一样！……我还没死吧……应该没错。
　　“哥！”等我反应过来时，刹满已经冲到我面前，“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痛……痛……背痛！”当我的背承受不了他的体重时，我忍不住低咛起来。
　　“啊！对不起。”刹满很及时地松开了我，“哥，你没事吧？”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看到他满脸的担心，微笑着安慰道：“没事。”接着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房间里的两个陌生人。那位老妇人，一看她的容貌便可猜出是位首陀罗——非常典型的达罗毗荼人。而那位年轻姑娘则大不相同。装扮虽然很素，但那身著的红色纱丽却是由上好的绸料做成的。“她们是……”
　　提起她们，刹满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们啊，就是……”
　　“在街上纵马踢伤你的人。”没等刹满说完，那位年轻女子抢先说了。
　　那老妇人似乎有些惧怕，轻轻拉了拉姑娘的衣角，示意她收敛点，可她却不耐烦地挥开了老妇人的手，接着说道：“我只不过骑马上街，一下失控而已，又不是故意要踢到你。再说，你现在伤势也大有好转了，最多我补偿你们一些医药费好了。”
　　哎，我记起来了！“那小孩没受伤吧？”
　　“一点事都没有，有哥用自己身体做肉盾，那小鬼怎么会有事！”看着我如释重负地欣然一笑，刹满不满地嘟囔着：“真是受不了哥你了。”
　　“钱，我们多得很。至于说到补偿，我看你就……”
　　知道刹满想说些戏弄人的话，我出声阻止道：“刹满，够了！”虽然由于身体还未复原，有点气不从心，但却说得字字清楚。察觉到我语气中的少许不快，刹满便不再多说了。
　　“你们到底想怎样？！”那姑娘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仿佛被人戏弄般，相当的不高兴。
　　“你们走吧。”
　　“啊？”
　　“哥！你怎么能让她们就这样走了，起码也要让她们……”
　　“让她们走。”我打断刹满的话，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见她转身正要离开，我轻声叫住了她，“姑娘，请等一下。”
　　“是你说我们可以走了。怎么，想反悔？”她愤愤地嚷道。那老妇人则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
　　我摇了摇头，给了她宽慰的一笑，“希望以后无论什么原因，进城时请下马。毕竟街上人多，此类事情还是不要再发生的好。”
　　她那麦色光洁的脸上泛起红润，已没有先前的高傲姿态了。“对不起”虽然声音不大，但却能听出话语里的诚意。话音刚落她便拉着正在一旁不停道歉的妇人跑出门外。
　　“哥！”刹满在一旁终于忍不住了。我刚想开口，突然一阵目眩，往床边一倒，差点摔倒。“哥！你哪里不舒服？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不再多嘴了，这样总可以了吧！你到底怎么了，说句话呀！”我无力地抬眼望着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刹满，吐出两个字，“好饿。”

　　坐在窗边，望着如血般的夕阳终于一头扎进地底，呆呆地盯着西边被太阳烤得绯红的天边，都没发觉有人已进了房间。直到轻唤我的声音飘入耳际，才想起让刹满来我房间的事。
　　我慢慢地转过头来，刹满难得的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沉默了片刻，“亚穆纳呢？自我醒来怎么就不见他。”
　　他皱着眉把脸撇到一边，“不知道！”
　　叹了一口气，我略有所思，“分开说也好。”我顿了顿接着说：“明天把东西准备好，亚穆纳回来后，你们就动身回喀什米尔吧。”
　　“太好了，哥！你终于肯回去了！那家伙不等他也没关系的！”刹满的双眸闪动着兴奋的光彩。虽然有点不忍，但我不得不泼他凉水，“我没说要回去。”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不要耍小孩脾气，刹满。我离开后，你将是王储，是喀什米尔未来的国王。不能弃你的国民于不顾，这是你的责任，懂吗？！”看到他眼中受伤的神情，我把心一横，态度异常的严肃与坚决。
　　扑咚一声，他扑倒在我脚边，双臂紧紧抱住我的膝盖。“为什么？王兄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为什么即使我来找你，也不愿回去？”他迷惑地望着我。而我无法把真正的原因解释给他听，只能摇摇头，“我不能。”
　　在凝视了我片刻之后，刹满明白在我这是得不到答案了，于是自行推测起原因来，“是不是因为王位的原故。”我心一紧，“别胡思乱想。”“可是为什么在王兄失踪后，父王就改立我为储？！甚至你失踪这么久，父王都未派人寻找！所有人都认为王兄将是未来的君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父王要这么做？！”刹满痛苦地猛抓住我的手臂说：“是不是父王赶你出来的？可是，父王虽然向来对我俩从未偏袒过，但我很清楚，父王更为欣赏的是王兄你！为什么……我几次求父王派人找你，可他都说不用，甚至还置群臣的恳求于不顾……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父王做得很正确。”
　　“我不要！我不要当什么国王！我一直盼望坐上王位的是王兄你啊！我要永远跟王兄在一起！我才不要什么王位！”他激动得近乎哽咽。
　　刹满并不知道，其实让他继承王位这事，是我请求父王的。我怜惜地捧起他的脸，认真地说：“冷静点，刹满。你要认真听好我所说的话。……还是你想让我一直生活在痛苦中，永远不快乐？！”看到他努力地控制情绪，冷静下来，我接着说：“在我说话时不插嘴，能做到吗？”刹满静静地点了点头，我继续说下去，“很好。你听好，等亚穆纳回来后，就照我的吩咐立刻回国，不许再闹了，知道吗！”不愿再看到他让人心疼的表情，我扭头望着遥挂在夜空的明月，接着说下去，“父王的选择是明确的，这一时期做为君主仅有智慧与仁慈是远不够的。你拥有我所缺少的王者之气。虽然你有时很冲动，但却比我果断。至于其他方面你并不比我差，为整个王国的民众着想，你是最佳人选。我虽有辅佐你的能力，但以我拥有王室血统这一身份，若继续留在你身边，必会无端生出不少事端，这是我不愿看到的。”回转凝视刹满渐入沉思的眼眸，“一定要当个贤明的君王啊！”我手轻拍着他的肩，“回房吧！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刹满离开后，我仍无睡意。坐回窗边，遥望着不久将又再满圆的弦月发呆。虽然已经步入四月，但这里的夜晚毕竟还有些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之后却觉得温暖了许多，发觉时毯子已搭在我身上，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我刚还在想，你到底要在一旁呆多久才愿出来……亚穆纳。”微微一笑，我抬眼看着他。仿佛被我看穿了心事般，他有点尴尬，“我一来您就察觉了吗？”
　　我笑了，摇着头说：“我可没那么厉害！我并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我想我同刹满的谈话，你应该全听到了。”
　　“嗯……”
　　“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
　　沉默了片刻，亚穆纳忽然很郑重地说道：“即使您放弃王位、放弃王族身份，我也愿永远守护在您身旁！”
　　迎着月光的双眼闪烁着诚恳坚定的神彩。我不禁有些动容，但是……
　　“如果还要舍弃婆罗门的种姓呢？”
　　“什么？！”突如其来的询问，其内容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一时间震惊当场。
　　瞧着亚穆纳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说说而已，别放在心上。我不会让你为难的。”说完，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我浅笑着又补上一句，“至于以后就很难说了。”
　　“殿下！”
　　果然，他立刻又紧张了起来。我忍住笑，静静地接着说：“虽然不会强迫你，不过，我希望你能和刹满一起回去。”
　　亚穆纳沉默不语。
　　我起身，走近他，直视着他的双眼道：“我希望拥有北方第一勇士称号的你能保护他，但我不愿你因此而刻意维护他。你处事很沉稳，所以我希望你能帮他。”
　　“命令吗？”
　　“你做任何事都应在自愿的基础上。”
　　与我对视了良久，看得出他的思绪很乱。
　　“我需要考虑。”
　　“我明白。”我望了望窗外的夜空轻声道：“很晚了，回房间休息吧！”
　　亚穆纳退了一步，向我行礼，接着转身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看着他离去，我轻叹一声，喃喃自语：“对不起……”是啊！因我的自私，而要你们承担这么多……
　　……请原谅我的任性……

　　天快亮时，我才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发觉快近正午了。
　　洗漱完毕，正打算下楼吃点东西，这时刹满来了。
　　“哥，我们等你一起吃。……有话想跟你说。”
　　吃了好一阵子，耳里满是周围嘈杂的吃客的叫菜声和闲谈声；伙计的招呼和报单声。而那先前说什么有话要说的两人，只是一个劲地往嘴里猛塞自己手边的食物，一声也不吭。
　　“你们很急吗？”一看就知道他们根本没心思吃。
　　两人都嘎然停住了。
　　我不紧不慢地继续吃着，“是要给我答复了吧。不愿意是吗？”
　　“不！我们已经想好了。哥，我们决定下午就动身回去。”
　　终于开口了，我微笑地看着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想通了，“吃吧！不要太急，小心噎着。……下午，我送你们。”
　　“……”
　　“……嗯！”
　　这顿饭吃得比以往任何一顿，似乎都要久。

　　正午的太阳已经偏移，行李也准备妥当。旅店门口，被刹满盯得因愧疚而心虚的我，只能吧目光转向还在做最后清查的亚穆纳。有风从耳边轻轻拂过，送来了隐约的轻叹声。
　　“能送我们到镇口吗？哥。”
　　我怎能不答应呢？！
　　几个孩子嬉笑着从身边跑过，有妇人坐在自家门口捻着瓜果的汁，远处传来狗叫声……脚步声和马蹄声却听得很清晰。“哥……”终于，刹满开口，想打破三人之间这难耐的沉寂，然而又找不到话题，一时不知接下要说什么好。
　　“到了。”我尽量掩藏住话语中些许不舍的意味，平静地说：“答应我一件事，刹满！”我转过身，正对上刹满似乎察觉出什么，而显得有些不安的目光。“不要再来找我。否则……你我再见之时，便是我自绝于世之期！”说罢，我目光转向亚穆纳，“你也一样。”
　　看来我的话对他们的打击很大，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言语吧！两人都一副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
　　“是！”亚穆纳显然已有所觉悟了。
　　刹满强忍着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咬着嘴唇，也终于点了头。
　　“亚穆纳，刹满就交给你了！”这是同他们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不会再见了！是的，永不能再相见了……
　　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