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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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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恐中我瞪大眼睛,然而什么也看不见,眼中是一片黑暗,浓烈的、深邃的,不辨物事不现梭角,脸上是混乱的发丝气息,身上是混乱的骚乱揉捏,我像被巨兽扑倒,在暗无天日的洞穴中被它覆盖、啃咬、撕扯。
“皇叔!皇叔!”我在心里惊恐大喊,然而口中只能发得出呜咽声,我能听得见衣衫磨梭的声音,我能听得见衫绸破裂的声音,我像是一道美餐,正被狼吞虎咽。
绝望如同这黑暗一样扑面而来,我瞪大着眼,泪水从眼中汩汩流落。
时间在混乱中变得漫长了,我的心跳,我面上的鼻息,我身上的动作,全都变得缓慢下来,我的意识好像被抽离到了体外,汩汩泪水中,眼前浮现出建长的脸,乾的脸,若之的脸,还有那些曾经一同交游过的少年的脸,还有我的玉华亭,皇家祠堂外那轮皎洁的明月,纷纷坠落的桃花,清华殿里一地清洌水光,圆月中一只修长素腕,翻涌的菊花花浪,烈烈燃烧的雄雄火焰……它们像路过的风景般从我眼中徐徐倒退,一一远去,我想像自己朝它们伸出了手,抓握,然而一手虚空,手腕处,仍是铁一般的桎梏。那些都远去了,都远去了,泪水是源源不绝的河,在我脸上奔肆,不停。
突然有光线射进来,眼前瞬时变得明亮,驱走了黑暗,驱走我眼前的幻相,一道尖利的嗓子平地而起。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身上一轻,桎梏消去,我立即拢衣爬起,悚悚往榻内最远的一角缩去。
房中跪倒了一大片宫侍,全匍匐在地,筛糠般地发着抖。
“滚!”龙颜大怒,吼声直颤屋宇。
“圣……圣上,那……那是郡主……容奴才,容奴才……”为首的太监李宴亭颤声禀道,他是先皇在位时赐予天子的贴身内侍,相伴天子长大,在我儿时常代天子捧抱我。
“呛啷”,榻沿所系宝剑龙呤出鞘,银光一闪,“叮”地一声钉在李公公膝前。
“滚!”华宇颤悚。
这房中又只剩得我和他两人,地上零零散散摔落着宫灯,不断地有宫灯被内里的烛火点着,燃烧,噼卜作响,而又归于寂灭。天子的脸在火光中忽暗忽明,不再是那个疼宠我的长者的脸,也不是在先前那场雄雄烈焰中伟岸君王的脸,那些寂灭的火焰在他瞳中又重被簇簇点燃,这个人我不识得他,他一点点向我紧逼,我一点点朝榻角更缩进去,狠咬着嘴唇,泪流不歇。
“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眼泪呢?”他喃喃地问,抬起手。
我在他的抚摸中不住颤抖,每一根寒毛,每项一处皮肤,包括五脏六腑,全在惊恐地颤抖。
“乖,不要怕。”他嗓子柔和,不见了方才的戾气粗暴,手指停在我颊上,抚着颗颗垂落的泪滴。
“皇叔……”我哀哀恳求。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要临幸你。”他的指插入我发中,轻轻梳过,“其实你长得最像她的地方,就是这双眼睛,就像花朵一样,纤巧,美丽,脆弱,敏感,流起泪来就止不住,好像眼泪流不尽一样,让人真的担心有一天会哭瞎掉。”
他的指不断为我梳着发,一下一下,轻柔仔细。
“桐儿,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她第一次离开我的时候,只留给我十株梧桐,连个背影都没有。后来她有了你,你就成为她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除了你,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可以用来怀念她的东西,就只有你了,她存在过这个世界的证明,就只有一个你了。如果没有你,我几乎要以为她只是我的一场梦。我原本想,我只须好好为你挑个夫家,把你留在我身边,让我随时都可以想起随时都可以看到,那她也就不会真的离开我,总有一天我可以感觉到她,总有一天我还可以在哪个地方再看到她。我费尽心思帮你选夫,本来我确实是想要将你许给我的皇子,让你成为我的儿媳,这样我就有充足的理由让你留在皇宫,一世都不用担心你离开。然而……”他手指从我发端往下,滑到肩头,顺着锁骨,来到我衣襟前,“我改主意了。有什么,比留在我自己身边更妥当呢?她不曾给过我的,你可以;阻拦着她和我的,对你不会……”
天子的手探入我衣襟内,一点一点往下挪移,目光中的火焰越腾越烈。我咬起唇,簇簇地在床角发抖,泪光中天子的脸是那么陌生,他看我的目光,就好像是在围猎场中看到了满意的猎物一样。
“来,乖,不要怕。没有什么好怕的,这一些,你迟早都会经历。”他靠拢来了,灰暗的影子一点点往我身上爬,渐渐笼罩上来,我又将陷在黑暗里了,看不到一点光亮。衣衫内他猛地擒住我胸前,我绝望地闭上眼。
像待宰的羔羊被放上砧板,我被平放在床榻上,厚裘暖锦之中,我能做的只有流泪,流泪。
“不要哭,乖,不要哭。”他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我紧闭着眼,我不要看,我不要看那个温和的长者他现在变换成何种模样;我不要看,我敬畏过的那个王者现在是何种模样;我不要看,不要看这个已被世间舍却了的自己。
湿重的吻压下来,停落在我眼睑,然后是额、鼻、下颚、锁骨,最后是唇,他的吻一点点深入进去,继而吸吮,鼻息在我面上变得急促迫切,喷着炙烫的气体来回掳掠。
我紧紧地闭着眼,俯压之下不住颤抖,不住落泪。
除了落泪,似乎我再无别的可做,尽管落泪亦于事无补。
这便是完结了吧,脑中铺开来一大幅图画,在红得发紫的蔚蔚晴天下,是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成群的牛羊在上面漫肯轻啃,而我的良人,他骑在一匹骏马上,朗笑吹萧。别了,建长,别了,我最向往的地方,别了,我的,北……
耳旁忽地一声轻哼,身上一沉,没了动作。
紧紧闭锁的眼迟疑睁开,然后我看到了乾,他的眼眸中有团团怒火,不住喷涌。天子昏厥在我身上,鼻息轻浅地我颈际吹拂。
“乾……”我低声惊呼。
他推开天子,探手一把将我揽在怀里。
“乾……”我一扁嘴,搂住他的颈脖嘤嘤哭出声来。
“没事了,桐,别怕。”他一手扶住我轻哄,一手将散落一床的衣衫物事拢起来堆在我怀里,侧身脱下身上的厚裘披风将我裹了,横抱起我,不再管榻上的天子,大步向窗口走去。
乾带着我从窗中纵出,我讶异地在窗下看见了若之的脸,他手中持着“月影”,面色煞白。
“若之……”他这般模样,我脑中悚目地滚过“弑君”两个字。
“圣上……圣上他……”尖细的嗓子在另一端响起,话音中满是惊慌担忧。我一扭头,正是先前听闻到我的惊呼带领宫侍误闯龙寝引得圣怒的李公公。
“没事,只是晕过去。”乾的声音在夜色中冷冽清寒,“李公公,本宫走后父皇就烦劳你照料。你是两朝元老,办事素来妥贴,本宫素来极是敬重,此事,也全托李公公处理了。”
“太子……”李公公眼中蒙上水光,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乾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将我交到若之怀里,而后一撸下袍,当窗拜倒:“父皇,孩儿不孝,如今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唯有带着桐儿亡命于天涯,数年来养育之恩孩儿永不敢忘,唯有待来世再报了!”说毕一连三个叩头,个个都结结实实重重磕在石板地上,待他起身,额上已现血淤青肿。
乾自若之怀中重又接回我,凝眉问他:“你却怎样?”
“我备了马匹金银,跟我来。”若之纵身跃起。
我朝嗜武成风,皇族太子皇子均聘有专人授艺,乾的功课天子向来抓得紧自不必说了,只是不料若之竟也是一身好武艺,腾挪在空中的身形灵巧翩然,纵跃屋檐如覆平地。我先前只道那曲剑舞必是他辛苦排练才得,可此刻看来,倒却极有可能是他临场而就,这日日相伴的人我原来并不曾了解他,或者说,我并不曾想过要去了解他的一切,而我却还一直以姐居之,不由汗颜。
乾搂我在怀,相随若之掩在夜色下纵跃于屋檐,竟然一路畅通,弯弯绕绕行到驿馆东侧,并未曾被任一个侍卫发觉。驿馆东侧是一小片密林,果然一匹高头骏马系在林间,劲蹄厚膀,显见得是匹千里良驹,马鞍上拴着几个包裹,想来里面就是若之先前说的金银。
若之纵到马边敛下身形,伸手去解系于树干上的马缰。
乾乘他双手伸出的一瞬,出手如电,自若之腰间拔出“月影”,剑尖直指向若之咽喉。
我低声惊呼,伸手紧紧攀住乾的臂。
“你分明一早已探得侍卫巡视路径,又备下马匹宝剑,说!你意欲何为!”乾擎剑在手,厉声喝问。
若之浅浅笑了,一身白衣的他,在这暗夜里仿若凭空挂起的一轮满月,俊秀的脸庞在白衣里玉一般素洁。浅浅地,笑容浮起在他面上,澄澈洁净。
“我只是想,带莳去北方。那是她向往的。”若之并不理会颈脖处的剑峰,手中仍是去解马缰,“在宫里的时候,莳总是一个人凭栏望北,那时我就总在想,我一定要带她去北方。今夜我埋伏在馆上探了许久,这里的侍卫并比不得宫里那么罗密无隙,而且已经有泰半将士都已醉倒,再没有比今夜更好的时机了,除了今夜,大概再没有机会带莳离开这个宫廷了。”
若之……我咬唇铭感,手下更是紧紧抓住乾的臂不放,生怕他刺将下去。
“我唯一的顾虑,是怎么从驿馆中带莳出去。这里是城效,离城门路途遥远,父皇不见了莳,必会派兵追赶,所以在他发现前非得出城不可,这样一来就必须得乘马才行,可若是要驾马离馆,就非得从正门走不可,守门侍卫却未见得肯买我这区区一名皇子的帐。”若之解下了马缰,将它递来乾面前,“但如若是你却又不同,你是太子,有御赐的通行金牌,不仅驿馆可来去自如,出城时也不会遇上麻烦,只要在父皇查觉前出得城门,人海茫茫茫极易藏身,父皇即使想要追揖也不易落手。”
“所以,你带莳走吧。”夜色里,若之的音质依然有若泉水一样清澈,叮咚透彻,不沾片尘。他的脸在夜色里素净,虚幻得如一汪流转月光。
“若之……”我伸手,浅浅离开乾的怀抱,想碰触他。
乾卷起我上马,剑抛还给他,掠马回身:“我走之后,宫中必起风波,你寻个无人的空隙去太宰府,告知我外公,只道我和桐在一处,无须挂心。此物事你拿去,他自能信过你。”说着将指上一枚血玉戒扯落,也抛给他。
若之一一接了,“月影”归鞘,他一反掌,呈上剑来:“‘月影’拿去,出到外面诸事莫测,作个防身。”
“若之……”这是天子心爱之物,当时赐下原是订婚之意,可若是好端端没了,再加上我与乾出逃,只怕天子两事之责并在一起责难于他。
若之望着我一笑,那笑容,像月华在冰原上铺展,洁净璀灿。他伸手探向腰间,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腰上一侧系剑,另一侧却是系着个锦囊,一只兔头自囊口探出。
他将那锦囊整个解下递过来:“狩猎的时候我想你一定也很想下场,所以在队后捉了只兔给你,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我喉头一哽,接过锦囊,那兔子小小一团圈在里面,通体雪白。若之说得轻松,可雪免其性最是谨小慎微,那么多军马驰骋圈狩,他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和功夫去寻它,这野生之物极有灵性,若是射杀倒还好说,可要想毫发无伤地活捉,却是万万难得。想必他全天都在为这只小小的兔子费心思,难怪白日猎场上我不曾望见他的身影。只是他为我寻来了兔子,白日里猎获必然就寡少了,少不得要遭各皇子一通羞辱耻笑。可他只字不提,风淡云轻地拿给我,好似不过只是轻易所得,顺水人情一般。
“若之,谢谢……”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言说。
“我说过,谢是用不着的……”
乾已带着我去得远了,若之的话在风中轻飘飘地浮着,他那一袭月光似的白衣,在我眼中渐渐模糊。
我以为我可以等到若之生辰时,将那幅月夜舞剑图递送到他手里,换他一个如同儿时般的展颜欢笑。然而我终是等不到了,若之的脸,定格在他最后那个清澈的微笑里,那笑澄净,不沾纤尘,可那一瞬间我忽然读懂了它,它寂廖,在澄净之中,它是那样寂廖,伤感……然而当我终于读懂它之时,我却再也看不到了。好比我的玉华亭,离开它时我看的那最后一眼,我终于读懂了它的精致剔透,读懂小心捧奉它在手心的天子的心意,然而,当我读懂它的时候,却也是失去来临的时候。
乾驾马奔驰,驿馆门口果然无人敢拦,马身只轻轻一跃,我们便跳了出去。我回头,驿馆在宫檐在视线内渐渐远去,它像一只俯伏休憩巨大的兽,掩在暗夜里,隐匿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