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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发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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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见尾,上京城里渐渐暖和起来。满是官员宅邸的奉圣长街两边,桃花开了一路,宛如从城郊景山上蔓延下来的粉色花海。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慢悠悠在长街尽头一家稍显破败的宅院前停下,车夫将车停稳,朝车里道了声:“小姐,到家了。”
一只小手欢快地撩开车帘,提着裙摆跳下马车,转身朝着车内伸出手:“小姐,我扶你下来,慢点儿。”
话音落罢,顾南薇已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撑着夏夕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下了车,又在她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顾府大门走去。
相比旁边富丽堂皇的府邸,顾府实在可以说得上清贫,光是那被风吹雨打掉了漆的朱红色大门就已经是对比鲜明,更不用说门前空荡荡的,连个通传的小厮也没有。用朝中某些同僚的话说,老顾这院子送给他们当马棚,他们都怕马受委屈。
夏夕推开顾府大门,扶着顾南薇,朝院中高声喊了一嗓子:“老爷!夫人!小姐回来啦!”
前院空空荡荡,放着些落满了灰的旧家什。
无人回应。
“八成是在后院洗衣裳呢,走吧。”
顾南薇和夏夕走到后院,果不其然,院子正中间放着一个宽大的木盆,一对中年夫妇袖子挽到肩头,下襟别在腰带中,正一人抓着床单的一头用力拧着水。
若是让别的官员瞧见了,肯定得惊掉下巴,堂堂五品大员——虽然五品官吏在上京多如牛毛,可好歹也是京官,面子重于泰山——怎么能亲自干这等粗活?
放眼整个大越,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顾青松这样的官了。
“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东西先放下,等下我来洗就是了。”夏夕笑着又招呼了一声。
水盆边的两人这才听见有人来了,笑吟吟地刚要开口说“稍等,马上洗完”,可回头一瞥,瞧见顾南薇那条绑着纱布的腿,夫妇二人手里的床单也不要了,往地上一扔就扑了上来。
“闺女啊,腿怎么了?啊?受伤了?严不严重啊?怎么回事儿啊?哎呀夏夕呀,不是让你看好小姐嘛?”
顾青松蹲在地上心疼地捧着顾南薇的伤腿,就差当场涕泗横流了。
“能不能走路啊?爹背你回屋。”
“去去去,闺女都没哭呢,瞅你那样儿。”顾夫人嫌弃地瞪了他一眼,瞧了瞧顾南薇的伤势,问夏夕,“小姐怎么受的伤,什么时候换药?”
夏夕早就对这两人的相处方式司空见惯,忍住笑意认真道:“小姐在桃林宴的林子里不小心踩中了捕兽夹,不过还好,没有到骨头,在红叶寺里养了几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药快用完了,还剩最后一副,赶明儿我再去抓药。”
“捕兽夹?!”顾青松一听便蹭得一下站了起来,撸了撸那本就挽到了肩膀的袖子,一副要找人干架的模样,“桃林宴的林子里怎么能有这种危险的东西?神武卫不是提前半个月封山搜查过了吗?这次桃林宴谁主办的,我找他吵架去!”
“爹,咱好歹是个文官,文雅一点儿,”顾南薇一边哄着气到满脸涨红的顾青松,一边帮他把袖子放了下来整理妥帖,“我没事儿了,要是再晚回来一天,伤都要好了。”
“那不行。这么重大的活动都能出这么大的岔子,我不参他我参谁?夏夕你老实说,这次桃林宴谁负责!明天上朝不吵到他分不清上北下南我就不姓顾……”
“老爷,是谢遇欢谢大人。”
“好,谢遇欢是吧,明天我就……嗯?谢大人?”
老顾正慷慨激昂地准备开讲,听到这个名字,却突然哑了火。一旁的顾夫人拽了他一把:“谢大人头回主持桃林宴,有些疏漏也是正常。想必谢大人这些日子忙前忙后也累得够呛,不如明儿你下朝了请谢大人来家里吃顿便饭,略表一下心意。”
“哎,夫人说得对,我这就去准备……”
“打住!”一旁安静了半晌的顾南薇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存了什么心思。谢大人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朝中有的是人想让他做乘龙快婿。可我看谢大人志不在此,人家注定是要一路往上爬的,你们就别拿儿女之情这种无聊的事去浪费人家的时间了。再说,我都伤成这样了,明儿就算真把人请来了,难不成你俩下厨?”
“诶……”顾青松瞅了一眼顾南薇那一脸无奈的表情,当即话锋一转对顾夫人道,“就是!还是我闺女明事理,你这妇人家家的就知道嫁闺女嫁闺女,咋啦,我是养不起她了还是怎么的?”
顾夫人也懒得与他废话,右手猛地一抬,顾青松当即一缩脖子,一个箭步窜到了顾南薇身后,动作熟练地令人心疼。
瞪了他一眼,顾夫人不再与他贫嘴,将顾南薇扶回屋里,嘱咐夏夕将药取来。
靠坐在床上,顾南薇看了一眼站在后面的顾青松,抿了抿唇:“爹,要不你还是先出去吧。”
“不行,”看见夏夕一圈圈解开顾南薇腿上的纱布,顾青松的老泪又纵横起来,“我得看看我闺女受了多重的伤。”
见他这么说,顾南薇也不再劝他。最后一层纱布被揭开,露出堪堪愈合的几个狰狞血洞,褐色的血痂与雪白的皮肤对比得骇人且刺目。
顾夫人心疼地直皱眉:“还说伤得不重,这都……”
“咚——”
背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三人一道回头,才发现顾青松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
“我爹还是这么怕血啊。”
“让他逞能,”顾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朝屋外喊了一声车夫,“老何,把老爷带回房去!我当年好歹也是走南闯北,刀尖上滚过的镖头,怎么偏偏看上了这么个家伙。”最后一句嘟嘟囔囔的埋怨却是带着几分无奈与爱意。
顾南薇打小就知道她爹娘与别人的爹娘不同。
别人的爹都是威严的,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别人的娘都是温温柔柔的,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慢条斯理,会教自家姑娘如何打扮、如何绣花。
她家正相反。
她爹在朝上吵遍大越无敌手,回了家看见她娘抬下手都要往别人身后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是真把她娘气急了,就躲到她屋里去,等她娘气消了才敢出去。
她娘更不一样。听人说她过去是天下第一镖局的总镖头,别说大越,就是更远的北狄、西域、南疆,只要是舆图上有的地方,她都曾去过。她娘不懂刺绣缝衣、梳妆打扮,却看过大漠的长河落日,走过冰封的千里雪国,趟过泥泞的噬人沼泽。若不是顾南薇幼时习武受了重伤,差点没了命,现在也该跟她娘一样有拳脚傍身,行走天下都不怕了。
小时候顾南薇也曾问过她娘很多次,像她这样厉害的镖师,是怎么认识了只会读书吵架、见血就晕的顾老头儿的,每次她娘都十分嫌弃地说自己当年瞎了眼、被骗了、后悔了,可顾南薇听人说过,自从娘嫁给了爹,就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过去,不光是辛辛苦苦开起来的镖局,甚至连姓名都不要了,对外只说自己是顾夫人,可见对顾青松爱之深。
想到这儿,顾南薇突然灵光一现,扯了扯她娘的袖子,小声问道:“娘,你以前去过的地方多,有没有听过这句话?”
说着,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夜在景山桃花林中听到的蜜儿与净空小和尚干那档子事儿时发出的那声吟叹,艰难地学着说了一句。
谁知话音刚落,就见她老娘脸色顿时涨红,“啪”地打了她肩膀一巴掌。
“娘你打我干嘛?!”
“还没嫁人的大姑娘从哪学来的这种不三不四的话?!”
顾南薇一愣,紧接着喜出望外:“娘,你听懂啦?”
“别转移话题,先说从哪学来的?”
“这不重要,反正我没干偷鸡摸狗的坏事儿。娘,这是哪儿的话?”
“哼,谅你也不敢去那不三不四的地方,以后少看些有的没的的闲书,不学好,”顾夫人剜了她一眼,道,“不是回鹘,就是图兰,反正就是那几个挨在一块儿的国家,说的话都差不多。”
“哦,这样啊……诶?娘,不对啊,你说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不三不四,那你怎么知道这话什么意思的?”
顾夫人一怔,抬起手来在顾南薇胳膊的软肉上狠狠就是一掐:“叫你瞎说,胆子肥了是不是?”
“娘我错了!”
母女二人又打闹了一阵,顾母才让顾南薇好生休息,回房去瞧吓晕过去的顾青松了。
等到房中只剩下她一个,顾南薇才终于有时间思考。
没记错的话,回鹘前几年就被大越的边境守军打得元气大伤,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来闹事了。
至于图兰……
这名字熟悉的很,可她偏偏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到过。
“图兰,图兰……”
顾南薇一边思考,一边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图兰这两个字,就连夏夕进来都未曾察觉。
夏夕将刚刚热好的糖糕摆在桌上,听见她口中念念叨叨的,随口说了声:“小姐,咱们去红叶寺之前不是已经把图兰的舆图册子收拾好了吗,怎么又念叨起来啦?”
夏夕一语点醒梦中人,顾南薇猛地回想起来,她曾在老顾的书房里看见过图兰的舆图,以及百年来图兰与大越的纷争纠葛,没记错的话,图兰最近一次与大越发生摩擦,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自那之后图兰和大越的关系一直不好,只不过双方谁也没有先动手的意思,便僵持了这么多年。
可既然两国相安无事,蜜儿与那个名叫亨奇的男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景山?
还有他们要找的静安大师又是何人,他们找他又是为了什么?
此事疑点诸多,但好歹她知道了这二人来自何处,也算是有些突破。
这么一想,顾南薇对夏夕道:“夏夕,别忙活了,去替我办几件事。”
“好嘞小姐,什么事儿?”
“第一件事,帮我在上京最好的酒楼‘第一楼’订个小间,我要请客;第二件事,替我去给怀化大将军递张请帖,说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他。”
“啊?小姐……”
“怎么,还不听话?”
顾南薇一瞪眼,夏夕立刻软了下来:“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姐你腿还伤着,不方便出门,要不我替你传话?或者你要说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写下来我送过去也好啊。”
“我的伤不碍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哦……”
“还有,”夏夕刚要走,顾南薇又叫住了她,犹豫了一下,道,“去景府打听打听,看看景策回来了没有。”
夏夕原本愁眉苦脸,听到她这么一说,又想到在红叶寺时她曾说过,怀疑怀化大将军就是景小少爷这件事,先不管这两个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就是小姐心里还想着景小少爷这事儿,就足够她高兴了。
“诶,好嘞!我这就去景府找人!”夏夕说罢便小跑了出去。
“哎!先去第一楼订张桌子!夏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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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上京另一头的鸿胪寺中——
“你确定所有在上京的图兰人都有登记造册?”
鸿胪寺少卿林挚靠在柱子上无奈点头,看着眼前两个快把书库翻了个底朝天的人:“你们都找了一整天了,真的没有别的册子了。图兰和大越关系那么差,这些年来过上京的图兰人总共也没几个,我全都记得,确实没见过景策你说过的那一男一女。”
听林挚说罢,册子也正好被翻完了第十八遍,一无所获的景策仰天轻叹了一声。
“这么看来,那两个人确实是偷偷潜入上京的,”谢遇欢跟着叹气,“你打算怎么办?”
景策沉默片刻,眉头一皱:“他们在找静安大师,像是要通过他寻找什么人。我看,我们也得从静安大师身上下手,而且一定要赶在那两人之前找到他。”
说罢他便将册子一丢,转身出了书库。
谢遇欢赶忙去追,经过林挚身边时,将手中的册子往他怀里一塞:“谢了,今天的事别跟别人说,回头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