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楼酒店》柯林弗迪

108、第108章

　　“我答应了你什么？！”

　　一切好像回到最初，代西是个会跑来她脑袋里放电影的，神秘又可爱还很可怕的女人。后来她说她讨厌，代西就再也不来了。

　　代西说过很多遍神不可以违约，这会儿突然跑进她脑袋为她揭开了最初的一片面纱，一切的开端。

　　代西轻轻一笑：“也不记得了，对么。”

　　“你把她…”劳念无法复述她看到的那一切，“你为什么那样折磨她…你为什么那么残忍！就因为…我——”

　　心痛如绞之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劳念推向了垒砌在墙体里的书架，她一点都动弹不得。

　　“——说起来，这绳子的绑法，我还是和你学得呢。”代西拿着捆绳子走过来，用曾经一模一样的绳结从上到下五花大绑将劳念固定在书架上，单留下她一只手，“其实人类发明火器之前，杀戮都显得更有仪式感。”

　　她把那把弓的弓弦放在劳念手里，箭塞进她手指，用胶带紧紧缠住她的手，只留箭能飞出去的缝隙。

　　“你要做什么。”劳念还是一动都动不了，可直觉已经告诉她代西要做什么。

　　一切就绪，代西拉住弓臂，向后走，整张弓被拉满，那箭上锋利的箭头闪着黑色的光却又耀出金色，代西拉着弓，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你到底要干什么？！”劳念惊慌失措，收紧手指，紧紧攥着箭柄。

　　“代西！”她大喊，眼泪控制不住往外流。

　　“我们来做个游戏吧，你喜欢做游戏，你喜欢赢，不是吗。”代西笑得好像初见般那样惊艳，“你说爱我，又觉得无法接受我这样残害人间，你觉得我该死，就松开手，我答应你，从此不会再出现。神不能毁约的，我说我不会再出现，我就再也不会回来。”

　　泪水模糊了劳念的眼，她看不清代西的脸，不停地摇着头呜咽着：“代西…别再骗我神不可以违约了。”

　　她继续笑：“怎么，下不去手？你想让我杀了你来惩罚我，我用同样的方式让你亲自动手，你为什么接受不了？不是和我要公平吗？”

　　觉得自己手指的力气快要坚持不住，劳念更加用力捏着那纤细的箭柄，绷紧了身体。

　　“你爱我吗？”代西问。

　　劳念用力点头，可她的喉咙突然被堵住再说不出话。

　　“我是不没说过？”代西自问自答，“啊……不对，我第一天就在说，我说我爱你，我想每天和你在一起。

　　“如果那是第一天的话，你是不是从没相信过？

　　“明明是你创造的，你却不信么？

　　“你总觉得我把你当成她爱着，你自问，有没有把我当作陆烨诜？正因为把我当成她，才在得知我教唆她杀人后这么痛苦，不是么。你觉得我抢了她的爱，她本该和你有一场旷世之恋是不是？”

　　劳念愣住，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我爱你，我说不了话，我知道你能听到，你都听得到，我对你的爱坚定不移。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她。

　　代西挑眉：“真的啊。”

　　她听到了。

　　劳念盯着她，求求你，不要。

　　“逗你的，我们当然从来没有爱错～”代西宠溺地松下力气过来手指上挂着枪摸了摸她的脸笑了起来，“可我又喜欢人们发明的枪炮，让很多事变得简单，比如现在。”

　　劳念还来不及反应，代西又重新把弓拉满：“我不仅能做心理医生呢，我真的有用心学习人体结构，教我的老师有一双妙手，你记得他吗。嗯…不过你说的对，追本溯源，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瞎。你看呢，我做了这么多坏事，你还是下不了手，再把刚才我给你‘放’过的故事化成最后一点仇恨加进来，应该就刚刚好了。”

　　她一本正经说着因果，给足理由，那把枪在她手里转了个圈，举起对准劳念的肩膀：“接下来我会打断你的两条神经，你不会死，但你会非常疼，非常疼哦。神经断了，你就控制不了你的手指，这支箭自然就飞出来了。

　　“我们彼此伤害，很公平吧？”

　　劳念一直在摇头，她在苦苦哀求，可她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代西说：“好。”

　　枪响，箭发。

　　迅速又干脆，肩膀被巨大的疼痛撕裂，劳念的胳膊垂下，手上缠着一把空了的弓，再也抬不起来。

　　代西胸口插着一支箭，含笑看着她。

　　喉咙被哀嚎填满，她以为自己终于又能发出声音。

　　“呵…”可那声音却是代西的，那是她从未露出过痛苦的脸，“竟然…这么疼啊…”

　　“记得吗，”她把那支箭从胸口拔出，瞬间鲜血喷涌，溅满她火红的裙子，溅到劳念脸上。火红血红分不清，代西看着她，“记得吗，从前你就是这样骗我的。”

　　那把枪被她悬空抬到空气中用力一攥，变成一团废铁，扔到远处。

　　疼痛里劳念迷茫地哭，她到底要记得什么。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问你记不记得，你根本不是她。”代西替她说出心里话。

　　“证据么，你是她的证据？你无法确认么，不，这次有。这便是，”她拿着箭缓缓来到劳念眼前，“我很想你。”

　　那支箭在她手里瞬间化成了一把金色的光剑，她手上沾着血摸了摸劳念的脸：“Nicole…你记得你的名字吗？记得我吧，想起我，想起你自己。”

　　她拉起劳念被打断神经的胳膊，劳念痛苦地呻｜吟着，感受不到代西，只能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代西轻轻躺在她的手心蹭了蹭，靠在劳念颈边，然后轻轻在劳念嘴上啄了一下。

　　“我把你的心还给你，我把这个世界还给你，我把你的谎言还给你，我把我的名字还给你，我把我…都还给你。你就为我做一件事…”她在血红里哽咽着，“把你还给我。”

　　“我真的好想欺负你，”劳念从没想过代西会像现在这样控制不了自己表情，“我想让你知道，你所有的痛苦，你觉得失落的，惊讶的，罪恶滔天的，无法忍受的，痛不欲生的…只要是那些让会你备受折磨的，我想让你通通都感受一遍。时间，是么？这就是我的每分每秒，这就是你给我赢得游戏的奖励。你的每一滴眼泪，都是我在时时刻刻里感受的东西。

　　“获得这种奖励我开心么？”她像是在笑自己，“我开心，我把这全部的全部都当作是你。荒唐么，我拿善恶生死开玩笑，乐得观赏，还总是搞一些恶作剧，荒唐么？荒唐，但我真的没有你荒唐…

　　“你知不知道死神究竟可以多残忍？看看你自己吧，你做过最残忍的一件事，就是用你自己来伤害我。我说我爱你，你却让我杀了你。你再活一遍，你根本都不记得我，你还是走到这里，要求我杀了你…活着？活着开心么？活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们不愿意相信我是假的，却也不敢承认我是真的。他们说，爱。可对我来说，爱，就是痛苦。

　　“谢谢你回来找我，虽然我真的等了太久，我知道你能骗着我杀了你，但不会骗我这种事。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我长大了，也变得很老了，不再是童言无忌，更不想再和你做游戏，我爱你。

　　“如果我要做很多坏事才能和你重逢，我也愿意。”

　　“我知道，你不愿意，这种负罪感会摧毁你。可我又知道，你一定也是越过了万水千山来到我身边。所以你就当作…我是最坏的那一个，我也的确是，”她开心地笑了，身子摇摇晃晃站不住，扶着劳念的腿单膝跪地，“最坏的那一个。”

　　“我没有做你期望的那个爱神，我承认，是我太想你，我宁愿成为你。我折磨了许多人，可是成为你…我一点也不快乐。我应该离开了。”

　　“我们是可憎的。但天欲没有对错，世间万恶并不是因为你，人性不需要我们，欲望的终点不是神性，我们都不在那个终点里。”

　　“我是个自私的神，”跪也跪不住，代西直接坐在了地上，靠在劳念的腿上，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如果相知相守太过分，那这样便不错。你发现了吗，我真的很容易知足的…”

　　“悻。”

　　“悻。”

　　“悻…”

　　她闭着眼，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你答应我了，你会回来爱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做到了，我爱你。”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注」

　　“悻，我好困，无需你成为谁，我只想你…回来编织我的梦吧。”

　　整个房间，整个后楼酒店，回荡着痛苦至极天崩地裂般的哀鸣，似有神明在这座酒店巨大的穹顶吟唱，于是咏叹飘落凡间。

　　有人听到了，说那是时代雄伟的乐章，也有人说，说那种哀婉是种美妙绝伦的天籁。

　　她睡着了，她终于可以做些梦，属于她的梦。

　　她回到了那片海岸，对她笑，是我，记得我么。一切的交换条件是一张皮囊，那张皮囊不愿死，她便只是一缕看不见，听不见摸不见的，想念。

　　那些热爱占卜的吉普赛女人从白天跳到黑夜，喉咙深处的歌声赞颂着这个世界的地狱与天堂。

　　她住在她们身上，那些眼眸闪闪发光，与魔物共沉沦，烈火般的夕阳在闭合的眼睑上永恒燃烧。

　　那些歌里唱，‘请从大地捧起一把土将死去的我埋葬’。

　　死亡对于她们，是轮回，只有欢愉，没有悲伤。

　　“你会想我吗？”

　　她蹲在海边的礁石上，海浪拍打着巨大的石头，打湿了她的裙子。风很大，呼啸的海风是唯一的陪伴者。

　　她期待地转过头，没有人在等她。

　　她在无声无色无形的世界里轻轻挥了挥手。

　　永恒伫立在风里，宽恕落入水中，缠绕在芊芊指间的波纹，游弋着，随着海浪一起翻涌着消失在尽头。

　　亲爱的，不如你来告诉我，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

　　电影结束时偶尔有彩蛋，有的人等不及看就离开了座位。

　　那是一场葬礼上无声的悼词。

　　她盛装出席，湮没在人群之中，好像没有人记得她的脸。

　　‘我已经在这里等待了数千年。’
　　‘如果我能再活一次，能和你一起做的事，我想再爱你一遍。’
　　‘让所有的时间都为这一刻做好准备。’
　　‘在永恒里写满名字，所有的名字都写着，我们。’
　　‘让我再活一次，我来成为永恒。’
　　‘永恒之外有钟声，我会在钟声之外拥抱你。’

　　鱼水缠绵花已逝，春秋大梦婀娜贲，青山如黛草如烟，嵯峨崚嶒徒悻然。

　　循环往复的世界里，钢琴只剩单音节，一声一声余韵悠长走向最终章。

　　那也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死亡面前，再无证据的临终遗言。

　　“约定么…我们拥有同样的命运，但这不是我们的约定，你不必与我约定这种事。十六年，比起我所拥有的时间你们一定会说，那不过就是一眨眼吧。爱从不以长短论深浅？哦，我真的没有说过这种话。不过好吧，就当作这是我们都毁约了的惩罚。

　　“成为你，我便也去当个一心求死的女人，哦…对死的渴望，我比你还想。人最长不过百年，如果我终究也会老去，我愿意再活百年，看人间百态吗？

　　“我不会，我想…她也不会。

　　“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是我创造了这个不清醒的你，你的苦厄就是我的苦厄。我来替你承受你所有的痛，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像你忘记他们一样忘记我了。你感受不到时光流逝，你不会记得这一切，你只会记得她。

　　“如果她是你的爱，你愿意分享给我吗？你不会的，对吗。所以你的快乐是真的，你的痛苦是假的，你的爱…是真的，因为我是真的。所以还请你，连我也忘记吧。”

　　她是那样明媚笑着：“谢谢你，她很可爱。”

　　「注」：《菩萨蛮·哀筝一弄湘江曲》——宋·晏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