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40 山鹰在左肩盘旋其二 ...
-
“布加拉提，”女孩儿问，“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我要你说实话。”她急迫地又补充一句。
在这样紧张的场合下，这问题算是唐突得惊人。
“换句话说，”她干脆松了手，遮掩身体的毯子滑落下来，“如果我这么做，你还有感觉吗？”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布加拉提的声音依旧维持着冷静，“到我的面前来，卡特里娜。”
卡特里娜没有犹豫地转身，坐上床沿，她抬头望着他的脸，即使脸上羞涩得通红，她也要正面对着他。
她要等一个回答。如果布加拉提大方承认了，当然皆大欢喜，一切如常。但他要是闪烁其词呢，她就要……
“先盖上，”布加拉提微微俯身，越过她的身旁，提起毯子，“小心着凉。”
卡特里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会对你一一说明，但不是现在这种场合。”布加拉提说。
“……我发现，我一直在一厢情愿地对你做出判断，”卡特里娜轻轻闭上眼睛，“如果我现在想了解你究竟是怎么想我的，会不会太晚了？”
布加拉提的动作停滞下来，喉结上下滑动一次，他仿佛如鲠在喉。
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
父亲是他认识的人中最老实敦厚、最内向善良的那个，即使身体有恙，仍经常帮助邻里，他从未见过他做一件坏事、说一句妄言。
布加拉提敬佩父亲高洁的品格，以至于与人友好的相处形式，他都学自于他的父亲。
是父亲比他更早发现有个不合群的孩子，每日坐在别人的家门口。
他第一次试图与她接触，有同伴偷偷扯住他的衣角：“那人可是个怪胎……你未免也太善良了。”
他看着她一个人在路边自娱自乐，某种怜悯油然而生。带着一点可能被察觉的高高在上，他抓住机会主动与她搭话。
他向来都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可她居然完全不领情，怎么办呢？只好耍点小计谋让她折服了。
她对情诗感兴趣，他就去搜集那些古典诗歌，在她之前搞明白那些词句的意思，自学完后，再把这些教给她。
他念着纸上的寒冬与酷暑、光明与黑暗、死亡与生命，诗中所写的，他们在现实中一同度过。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父亲的一句话、还是别的什么，才坚持了这么久。
但他想，这种作秀似的坚持毫无意义，因为他还是因为个人的理由抛下了她，让她遭遇了那些颠沛流离。
所以说到底，他什么也没做到。
不过，等着他，很快，他就能接她回家了。
这次，他要带她去上最好的学校，让她穿上时下最流行的衣裙，吃到每个同龄女孩儿都爱吃的巧克力。
现在他有了能力，他可以保护好她，绝对、绝对不会再让她受到外界的一点伤害。
但他仍然记得，有人跟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就停在这儿，这儿比较阴凉。”
黑色的车窗后传来沉闷的人声，车窗缓缓摇下，一张几乎挤占了全部空隙的脸出现在后面。
是波尔波，对布加拉提现在的地位来说，本来只配仰视他。
“波尔波先生正好路过，他要给你几句忠告……”
“只是简单说几句，”波尔波悠闲地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那个孩子叫卡特里娜？”
布加拉提抿了抿嘴：“是的。”
“我看了她的档案，她的替身很便利。而我要给你的忠告是，”波尔波瞥了他一眼，翘起尾指蘸了蘸杯中的酒液，伸进厚唇里吮，“别让你的‘过保护欲’毁了组织的好苗子。”
波尔波抽出肥胖的手指，再次蘸了蘸酒，又伸进嘴里用力地吮，非常、非常用力，发出类似挤压气球的滋滋响声。
那声音令人烦躁，布加拉提尽量压下去心中的那股不安。对干部礼貌些，他试图对噪声充耳不闻，在内心说服自己。
失败了，他想起来在他还是最小的那个小喽啰的时候，有人告诉过他，刨去替身能力，波尔波约等于无用的废人。
是的，「黑色安息日」，他记得，他当初通过了替身试炼，才开始踏入门槛、接触组织的秘密。也是这个替身能力，让里娅……没法像正常女孩儿一样享受生活了。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必不满，布加拉提，”波尔波不怀好意地哼哼，“别担心，只要控制好她，她就抢不了你的位置。”
“是的，谢谢您的提醒。”布加拉提如梦初醒般地回话。
“好了，我要进监狱了，那里比较安全，”波尔波大笑几声，“开车！”
布加拉提始终垂着脑袋，用头发下的阴影掩去眼中的厌恶。
不会有人明白，里娅不能再受到伤害了。
……更何况，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被她亲口否决了。
就在不久前，里苏特所写的文件送往上级，里娅的调动申请成功。
据里苏特所描述的，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不适合独自一人从西西里岛出发，因此，由那不勒斯分队那头派人接她回去。
汽车发动引擎，越行越远，身后的人逐渐凝为一个看不见的黑点。里娅从后座上下来，吸了吸鼻子。
“系好安全带。”司机不恰时地提醒。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里娅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前视镜，“你以为你是……”
她噤了声，乖乖将安全带的搭扣扣上，然后揉了揉眼睛，开始了昏昏沉沉的晕车之旅。
不知开了多久，司机停了车，对着地图做研究。根据路线指示，他们要通过某个隧道。
司机和里娅下了车，就在这隧道前。
这是个被人遗弃的交通隧道，没有封条阻拦，但旁边竖了个牌子，说明了路线的规划变动，此处多年未经维护，不建议通行。
卖地图的小贩坑了司机这个外地人，也许是看出来他急用。他叹了口气，还是拿出那副大概从1950年就未曾变动过的地图。
“你肯定不是西西里人，”身旁的里娅没有抬起头看他，却能如此笃定，“你都不了解这里的路线变化。”
他撇过头，眼神不肯从地图上离开，仿佛跟上面的错误有天大的矛盾。
“司机先生，你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帽子？”里娅绕到他面前问。
他压低帽檐：“我进去看看。”
“不行，”里娅插起腰，“除非我也一起。”
隧道中很黑，一开始能看见对方模糊的人影，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打开手电筒。
手电筒发出极为微弱的光，但聊胜于无。
鼻尖始终萦绕着某股潮湿的土腥和呛人的微尘混合的气味，雨季储存在土壤中的水分沿着古旧的砖石缝隙缓缓下渗，能清晰听见年久失修的水滴声，不知从何方传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随着一步步深入，身后的空气也鱼贯而入，渗透进脊背的缝隙，轻抚过温暖的内脏，最后伴随沉重的呼吸吐了出去。
很快，他们在黑暗的旅途中停了下来。
微尘的气味来源自废墟，隧道的某一截坍塌了，堆起来的石砖堵住了通行的路。
等司机发现时，他已经踩上了泥土，鼻尖差点贴上破砖，他干脆关了手电筒，压低声线对卡特里娜说：“这是一条死路。”
“我们得原路返回了。”里娅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嗯，看来是这样。”
“……我说，为什么你还装作不认识我，布鲁诺？”
里娅扶上他的胳膊，踮起脚尖走路，努力把疑惑送到他的耳旁。
“你以为我看不到你的脸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布加拉提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不太好，应该说，他有点迷茫。
“我不知道怎么样……怎么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里娅，很抱歉我害得你……”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怎么会害我？”里娅迅速接过话，“你是指我偷偷溜出去，然后被那柄神奇的箭刺中那件事吗？但你既不是刺伤我的人，也不是把我转运到西西里的那个人啊。”
“不……是当年我离开的那件事。”
“可你已经道过歉了，”里娅的声音稍微轻了一点，黑暗中听得很清楚，她放缓了脚步，“我不觉得还有必要提起。”
有关童年小渔村的记忆已经逐渐淡去，然而他仍然记得告别那天她的表情。他以为独自离开是不拖累里娅，他不知道之后会是那样……父亲去世后，他从未真正地照顾好她。
但在找回她之后呢，他所认为的“照顾”未必是她想要的，不是吗？也许他太以自我为中心了。
“前些时候我那样限制你的出行，是不是让你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没那么严重，布鲁诺，就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好无聊，”里娅犹豫着说，“所以……这次我是不是闯大祸了？”
布加拉提摇了摇头，才想起黑暗中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他解释道：“干部发现你的才能了，这不算闯祸，只能说是……一场意外。现在我要问你，你真的想加入黑手党吗？”
“我想加入！”里娅立刻大声回复，声音在隧道中来回穿梭，好像她在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决心，“我要跟你一起！”
“好。”
即使脑内多次做过预演，布加拉提的内心还是涌出不知所措的怅然，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说。
“今后还会有更危险的事发生，”布加拉提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想过安稳的生活，我会尽力帮你清洗身份，把你送到远离黑手党的地方。”
“如果不能跟你一起，那我就不要安稳。”
这是一句直白到接近于告白的话，他可以这么理解吗。
他先是感觉到舒心的愉悦，随后是从骨子里刺出的寒冷。里娅如此信任他，可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未来会面对什么。
——假如他又错了呢？
“好。”
尽管如此，布加拉提再次妥协。
布加拉提停下来，想再说点什么，手却不自觉地搭在里娅的肩上。接着他感觉到，温暖的手臂摩挲着贴了上来，于是他紧紧地拥抱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咳咳。”里娅抓紧了他后背的衣服，细细地咳嗽两声。
他太用力了。布加拉提赶紧松开她。
“只要你这么选择，那么我便支持……里娅，我不会再干涉你的自由。”
“那才不是干涉，或者限制什么的，我知道你是珍惜我，”她用力握住他的手，“是不是有人跟你胡说八道，让你误会什么了？”
“不过没关系，”下一秒她的语气变得轻松，轻松得像在谈论明天要吃什么，“如果有人想挑拨离间，那我不介意杀了他。”
“绝不会有那一天，”他捏紧她的手，淡淡地说，“里娅，遮住眼睛，我看到光了，我们要走出来了。”
走出隧道，回到那不勒斯，回到属于他们的季节和家乡。
“风又回来了，带来了美丽季节和光明……”
“先暂停一下，”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有事找你，布加拉提，波尔波先生那边带来的消息。”
布加拉提点头，看了眼顿时兴致缺缺的里娅，他叫走了那人去别处聊。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不必深入了解这些事。
虽然里娅成功回到布加拉提的身边了，但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接受那些市民的请求，明明他们最多算生活在同一城市的陌生人。
如果有人找她帮忙，她一定要先狠狠地讹那家伙一笔，才不做什么好人呢。
做免费大好人的下场就是日常总在被打扰，彼特拉克的诗刚回顾了几行，布鲁诺就又被叫走了。
如果这麻烦的黑手党被毁了，是不是大家都能轻松了？
不过这也不是她能做到的事，里娅不在意地把不切实际的想法略过，丧气地靠上椅背，抬眼看天。
是个好天气。
阳光穿越枝叶的罅隙，风也调皮极了，吹动沙沙作响的树叶，不留烦恼的拖痕。
里娅摊开手掌，观察着手指间跳跃的光影。
风……
风又回来了，带来了美丽季节和光明
带来了鲜花、绿草，春季最密切的伴君
带来了燕子的啁啾，夜莺的忧郁歌声
后面是什么来着？
里娅冥思苦想，最后决定放弃折磨自己。既然不记得，说明她肯定没学到后面过，再说了，反正，现在也不是春天嘛。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里娅知道那是布加拉提回来了。
“布鲁诺，你怎么……”
她扭过身子趴上椅背，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只是过路人的脚步声罢了，布加拉提那边还没结束。
他又被叫去一旁，一半站在树荫外，恭顺地听从黑车中某位神秘大人物的训导。
跟她不一样，布加拉提从来都是个好学生，他当然也会做个好下属、好市民了。而这个世界“好”的标准，很可惜，又不是她来定的。
尽管对外人的管束不服气，但她向来听他的，奉他的话为绝对正确的真理，既然布加拉提愿意这么做，那就一定有道理。
可是她看到了，阳光穿越林间的罅隙，在他肩头形成了游移不定的耀斑，亮得就像人们施加在他身上的一道道或期盼或狂热的目光。那一刻里娅意识到，他的视线可能再也无法全心全意聚焦在她的身上。
好吧，太阳也喜欢布加拉提——她还没考虑过，太阳也会如此博爱多情呢。
布加拉提似乎注意到她了，回过头，安抚地对她微笑了一下。
这样也好，里娅撑着脸颊想，只要知道他是在乎她、喜欢她的，她就不畏惧他离开的视线。
接着，第一次与干部单独接触，第一次双手沾染鲜血，第一次濒临死亡，第一次离开布加拉提的身边。
时刻处于危险，依旧无所顾虑。像这样活着不是难事，她完全可以用一百种理由说服自己。
不，不需要一百种，仅仅一个就足够了。
因为这一个理由，现实的一切都变得很美好，而唯一的问题是：
布鲁诺·布加拉提，他有没有可能，是个可恶的骗子？
“其实我并不在乎，”卡特里娜掀起眼皮，粗暴地打断布加拉提将要说的话，“我只是讨厌撒谎的人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040 山鹰在左肩盘旋其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