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锦鲤抄》玉侬眠

3、下篇

　　百年之前，一个黑暗的时代，被后世称为南北朝的时代。

　　连宋，齐国的国公世子。

　　连府花园，清澈的池水倒映着日光的影子。

　　“水至清则无鱼。”

　　无鱼吗？我有意游到湖面上向这位白衣公子示威。

　　谁知，他却双手把我捧了起来：“万物皆有灵。锦鲤，你可甘心在这小小池中？”

　　我一抖擞尾巴挣脱了出去，重重落在岸上。

　　“罢了，到底不是池中之物。”连宋的眉眼好看极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好看，可他比我在池中看到的岸上的男子都好看多了。

　　“素鲤，你就叫素鲤好不好？”

　　那一夜，周国破城灭齐。

　　国公府的火光从墙外一直烧到了墙里。曾经的亭台楼阁，精雕细琢，顷刻间化为流水。

　　“世子！老爷和夫人叫世子快些逃！周国的军队就要攻到国公府了！”传话的婢女哭得花容失色，说完就跌跌撞撞地到前面去了。

　　连宋立在湖边，望着血色的天际：“素鲤，我是国公世子，既享了旁人没有的富贵，也要承担起旁人不必负的责任。”

　　不......

　　大火渐渐包围了湖面，连宋姣好的容颜渐渐模糊了起来。

　　我从水中一跃而起，衣袂翩翩。

　　——我始终坚信，当时我是很美的。

　　“姑娘是......”

　　幽幽的光芒在我周身萦绕，连宋平静的眉目间渐渐有了几分惊异。

　　双手将灵力运于掌心，再用力推出。大火中瞬间出现一条生路。不过，我到底是第一次化作人身，撑了一会儿正得意着呢，灵力却渐渐不济。

　　“连宋，快走！”

　　“姑娘不走吗？”

　　我歪着头一昂首：“连宋，快走！我不要紧的！”

　　哪知，火光弥漫的小径上，他忽然回过身来：“姑娘，我们认识吗？”

　　“连宋，记住！我叫素鲤！”

　　树梢上的蝉拼命鸣叫，院子里的海棠花着了火，分外艳丽的红。

　　素鲤......这名字念完唇齿留香，连宋再一回首，却再不见那个吃力为他辟出一条生路的人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落泪，他白皙胜雪的脖子后有一颗漂亮的红痣。

　　火势蔓延地厉害，即使躲到湖里，也是灼热十分。

　　“连宋，你出来！”身披铠甲的周国将军提着战刀，刀上犹滴着国公夫妇的鲜血，“懦夫！”

　　“你才是懦夫！”我翩翩浮出水面，气愤地叉起腰，“周国的将军，国公夫人不过一介妇孺，国公府里的婢女们无辜，你又何必通通赶尽杀绝呢？”

　　“哪里来的丫头口出狂言！”周国将军戏谑地擦着战刀，“妖女！我便说是你亡了齐国的国运和国公府的运道吧！”

　　我不理他，兀自就要离开，却被成百的士兵团团包围。

　　“臭丫头，你放走了连宋，还想走吗？”

　　眼下，我的灵力几近枯竭，着实无法和这么多的士兵抗衡：“周国将军，不如这样吧。不许他们相助，你抓住我我就不再逃。”

　　骄傲自负的周国将军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一个飞天诀，我便越出了火光冲天的国公府，躲进了南山。

　　大概只过了几十年，我在一汪泉水处安身。

　　一日，一个书生背着竹篓而过，竹篓里满满都是草药。

　　我念一个诀，化作当年的模样出现在书生面前。书生的脖子后有一颗红痣，像极了一滴美人的红泪。

　　“姑娘。”书生面露羞赫一拱手，“荒郊野外，姑娘怎独自一人？”

　　呆子！我暗骂一声。当年的翩翩佳公子如今怎么成了个书呆子？

　　“连宋，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素鲤啊......”

　　“素鲤......”他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像极了一位故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叫江素鲤，素鲤。没事，那就请你从今天开始重新认识我。”

　　“好。”书生笑起来，眉眼弯弯，颇有几分连宋昔日的神韵，“姑娘，在下宋木。”

　　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恍若一夜梦回，望见了他。他在月下弹琴吟诗，白衣飘飘。昔日的一切早已被疯长滋生的野草覆满成了荒无一物。

　　可书生终究是书生。

　　我虽与他日日相处，虽渐渐耳鬓厮磨，虽恩爱如斯，他却终究要进京赶考。

　　科举制初立，像宋木这般的寒门也会有了出头之日。

　　可我到底是妖，不能与他长相厮守，不能与他喜结连理。

　　怀着满腔不甘，我送他下山。

　　我说，不管有没有中第，记得回来看看。要是有了意中人，带给我看看罢。

　　他背上行囊，再没有回来。

　　三年后，大隋灭国。

　　——这是我见证的第二次灭国。

　　上一次，连宋被我救出，我却不知道他从此的去向。

　　这一次，宋木在朝中为官，不甘大隋灭国，殉了国。

　　他到底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或者说，我在他心里，不过是个投怀送抱的女人，远远比不上他的那些正义之理。

　　怀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我来到了新朝，大唐的国都长安。

　　在那座荒园里，我与菱角儿一同度过了寂寞黑暗的几十年。

　　“宣兄。”葛瑱执一把折扇敲在案上。

　　“葛兄来了。”宣亦起身相迎。

　　“宣兄新购的园子当真是风雅啊。我瞧着湖里的一条锦鲤颇有灵气像不是俗物。”

　　宣亦洁白的袍子不沾染分毫尘埃，他向窗外远眺，那个私自闯园的的女子已然不在了。

　　漏夜时分，我的足尖轻轻掠过湖面，惊醒了沉睡的菱角儿。

　　她半眯着双眼，似笑非笑：“阿锦啊，你到底还是沉沦了。”

　　没错。一个鲤鱼精，爱上贵公子，不是沉沦是什么？

　　“菱角儿，他是我爱了三生三世的人。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下去，永不停止。”

　　菱角儿香肩半露，青丝凌乱，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我看不懂你说的爱。我只知道我爱魏郎君，我就要争取每一瞬和他相处的时间，可是我看不懂，看不懂你。难道你想等他顺其自然爱上你？世间男子的情爱最是琢磨不透、虚无缥缈。即使是刻骨铭心的床第之欢他们一样可以转瞬即忘，又何况是你那未说明的三世相守。”

　　“三世相守吗？”我罗裙扬起，“我不说他不知，前世亦是如此。前世，他负了我。今生，我只想报他当年赠名之恩。”

　　“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菱角儿微愠，“宣郎君这般的贵公子，迟早会有家族给他安排亲事，你难道还想抱憾一生，再等他一世吗？”

　　“不，不会了......”

　　连宋，宋木，宣亦。他们本是一个人。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使他们的本性渐渐改变。我不知道，下一世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敛袖而去，直奔向书屋。

　　“素鲤娘子，又来了？”宣亦搁下笔，抬头盈盈地看着我。

　　“宣郎君，你相信前世今生吗？”我见他不作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那奴讲一个故事给宣郎君听罢。”

　　“修练成精的鲤鱼在一个仲夏之夜幻化作一个少女，绿衫罗裙衣带飘飘，正看见一个白衣公子月下抚琴，容颜姣好。琴声声声动人愁肠，少女循声而去。那公子回眸一笑，万籁俱静，茫茫天地只余他。”

　　“白日，那公子恰好看到池中鲤鱼灵气盈盈，便起名素鲤。”

　　“待到国破家亡之时，府中燃起大火，朔风卷起庭前落花穿过回廊燃烧殆尽。少女为公子辟出一条生路。茫茫天地终于又只余他。”

　　“公子回眸，少女只道：\'莫忘，我叫素鲤。\'”

　　“万物皆有灵。锦鲤，终不甘心在那小小池中。”宣亦接道。

　　泪水又一次落下，百年前，连宋说：“万物皆有灵。锦鲤，你可甘心在这小小池中？”

　　纵使几度江山易主，他却终究没有变。

　　“连宋......”

　　我的泪水凝成了百年孤寂的诗行，谱写着我的一段情。

　　忽然，草木燃烧的声音充斥了我的耳朵。我望向屋外，见熊熊大火早已吞没了一切。百年之后，又是一场大火。可我的连宋，我心心念念的连宋却转世轮回成了宣亦。

　　“素鲤！”宣亦将我拥入怀中，避开砸下来的房梁。

　　“宣郎君，忘了告诉你。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何锦娘。你也还有一个名字，叫连宋。”

　　连宋，素鲤。

　　我将灵力凝聚在一处，再一次为我所爱的人辟出一条生路。

　　可是，我并非寿与天齐，我的寿命，只有五百年啊。

　　“素鲤，你不走吗？”

　　我摇摇头。避火诀消耗了我的太多灵力，我再没有能力逃出去了。

　　“宣亦，不要忘了我！我叫江素鲤！”

　　不会的，不会再忘了。

　　三生三世的烙印，他早已铭记在了自己心上，再不会忘了。

　　火光描摹容颜燃尽了时间，别再留我一人，孑然一身，凋零在这梦境里面。我再不愿一个人在这世上苦苦等候，等一个遥远在天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