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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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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响彻天际,一道闪电劈开了荷花塘边的一棵古树。树干“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激起了数尺水花。
古槐姑姑一直很照顾我,可就在这样一个夏季地夜晚,她轰然倒地。据说,古槐姑姑已经七百岁了。她还是死了,死在了无边地黑暗里。
她惊醒了梦中的我,我却只能在荷花塘里守着古槐姑姑。她没有留下什么可以传世的东西——比如志怪小说里草木成精或是走兽成精会把修炼所得的内丹送给别人。但古槐姑姑没有。
她说她没有内丹,只有一段未了的情缘。
她说她爱过一个书生,一个曾住在这个荷花塘边上的书生。可是她目睹了书生的一生:寒窗苦读、被贵族少年欺侮、贫病交加,最终含恨而终。而古槐姑姑,最终都未能化为人形。那书生也不会知道有一株古槐无端相忆。
又过了四百年,我在荷花塘中苦心修炼,终得人形。
一百年后的一日,我扮作一个娇俏少女走在街上,却发现旁人皆以异样的眼神看我。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身着五百年前的曲裾袍。
我抬头正一看,发现菱角儿姐姐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菱角儿与我正是同一个荷花塘里的。只她是菱角,我是鲤鱼。
“这世上好看的东西,好看的人儿,都多着呢。你可小心着些,别叫乱花迷了你的眼。”
“菱角儿,我是第一次出来。”我心虚。
“你这笨样子,我早料到了。”菱角儿慧黠的眼睛一转,“我带你去天香馆,那里的荷花入菜做得最好。还有,味正观的糖醋鲤鱼也好。”
我胃里一阵翻腾,只差没有吐出来了。我一个劲儿地摇头:“我可不要。——菱角儿,你哪来的钱?”
她装腔作势端起架子来:“江南陈塘何家大娘子何菱是也。不如你来充作我妹妹如何?就叫作何锦如何?”
我爽快地答应了。
“那好妹妹,你陪我赴赏花宴吧。”菱角儿挽起我的手臂。她微笑起来,笑得灿烂夺目。
长安不愧是大唐国都,文人士子每月在长安近郊举办赏花宴,届时名门闺秀云集。于是云鬓香风,成了男女结识的又一途径。
菱角儿生得如同江南女子般柔媚,皮肤又因着本尊是菱角儿故而又白又嫩,像是水磨的。
我真是好生羡慕,只可惜我的本尊是一条锦鲤,并无半分出众之处。再加上身边有菱角儿这样一位“美人”,生生把我衬得姿色平平。
菱角儿却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眉眼盈盈就好像要滴出水来:“好妹妹,我一心爱慕的只是魏相公家的大郎。旁人我一概不看,不会惹事的。”
魏相公家的大郎叔玉么?我只听说圣人要把衡山公主嫁给他。唉......菱角儿何苦和一个九岁的小丫头争呢?
“好妹妹。”她拿起一个锥帽戴在我头上,又唤来一众婢女。
“菱角儿,你何时寻来了这么些妙人儿?”
她笑笑:“你仔细闻闻。”
我凑过去一闻,竟是槐花的香气。这才想起来,她们是多年长在古槐姑姑枝头上的槐花,只修炼不精,要依靠菱角儿才化得人形。
“我左右算是修炼得当了。只好妹妹,你怎不好好儿修炼好位列仙班,飞升成仙呢?”
“成仙有什么好的?你我这般不过是灵物,若是成了仙便要消除七情六欲,即使寿与天齐又有什么意思?”
“诚然。”菱角儿若有所思,露出一个能叫万千教坊歌姬都要自愧不如含恨而终的风情万种的笑。
三月三上巳节,长安水边多丽人。
菱角儿解下帏裙挂在竹架上充当帷幕。绛色的裙子在微风中扬起,引得许多郎君娘子们侧目。如她所料,魏郎君骑着青骢马如期而至。
菱角儿迎着杏雨空濛,隔着帷幕含情脉脉地望了一眼。
便如白居易的诗: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
菱角儿的如画眉眼只需一眼便会就此沉沦下去,再无法从心底拔去。
“娘子。”
马蹄渐驻,青骢马上玉人一掀衣袍,利落下马。
“我在哪里见过娘子么?”
菱角儿笑颜如花,一缕清晨的薄雾迷离了她的眼:“郎君不记得了么?”她的眼底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去年今日烟雨空濛,杏花纷落,兰舟点桨。我为郎君歌《清平调》,郎君为我舞《踏歌》。”
“原是何娘子!”魏郎君拱手道,“叔玉不知是娘子。”
菱角儿抿起嘴:“郎君叫我菱娘便好。”菱角儿掀开帷幕,半捏着袖口翘着兰花指指向专注于风景的我:“郎君,这是我妹妹阿锦。”
我这才转而视那位让菱角儿魂牵梦萦的魏郎君。魏郎君生得很好,兼有中原人的稳重,眉眼间又有几分西域人的棱角分明,是个十足的美男子。
——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美男子!
这样漂亮夺目的美男子,不是我们这样的妖、这样的区区灵物所可以高攀的。即使撇开人妖殊途这般的老话,便说他是相公家的大郎,而我与菱角儿只有一个凭空捏造不堪一击的身份。再者,花木一旦有了灵性便寿命长,根本无法与人相守到老。只怕他鹤发鸡皮,菱角儿却依旧是美艳动人。
菱角儿知道我看着无趣,便拉了我的手道:“好妹妹去赏花吧。妹妹去年体弱多病未曾与我一道进京,借此次游春正好与京中姊妹们熟络些。”
我知道她想赶了我走,我便知趣离开。这个江南小姐当得好生无趣!我自是学不来菱角儿柔媚可人,又不能似长安贵女们洒脱自在。
于是,我一个人去了湖边,重新化作一条锦鲤,自由游水嬉戏。
“姐姐快瞧!这儿的鲤鱼好漂亮!”兴许是一个贵女,我瞧着眼熟,像是郑家的五小姐。
郑三娘闻声赶来看我,我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在一座荒园的荷花塘里待了几百年,自然是没人来欣赏我,我自然也不知道我自己其实是条很漂亮的鲤鱼。
“五娘,大哥要是知道咱们溜出来玩儿又该不高兴了。”郑三娘的眉头锁得紧紧的。
郑氏是五姓之一,对子女的管教也要比长安寻常的高门大户要严格得多。
“姐姐!”郑五娘撇了撇嘴,“大哥又不在,况且姐姐从小到大怎么那么听大哥的话?莫非姐姐喜欢大哥?”
郑三娘想都没想就驳斥了郑五娘:“五娘,住口!大哥是我的堂兄,我敬重大哥,把大哥当作我的亲哥哥,不许胡说。”
我摆了摆尾巴,就游远了。
好不容易看到了岸,我连忙出水变回了人身。
“娘子——”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怔怔立在我面前。书生脸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苹果,嘴里不住地念着非礼勿视。
“郎君是在叫我吗?”
书生的脸更红了,伴随着结结巴巴的回答:“我......在下葛瑱......娘子......”
我嫣然一笑,仿佛一夜春风来,百花具开:“葛郎君,我姓何,郎君唤我阿锦便是。”
“葛兄。”
一个好听的声音就在我身后,我连忙回过头去看。
“宣兄,这是阿锦娘子。”葛瑱不自觉地离了我远些。
“娘子。”宣郎君亦是作揖向我行了一礼。
我却一侧身不受礼,转身便扬长而去。我这般潇洒,就好像被看到身子的人不是我,而是葛瑱。
——其实我刚迈出一步就后悔了。
我突然意识到,宣郎君好像长得还不错。对于我这个刚刚步入尘世的小小鲤鱼精来说,我是一定要试一试古槐姑姑说过的一段情的。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荒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