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小院》秋分之月

71、第十二节 婶子

　　母女二人回到家中，小院将自行车轧到院子里，她娘推开堂屋门一屁股坐到椅子里，气愤不已。小院给娘倒了一杯水，她娘一口气喝下去大半。小院问娘还喝不喝，她娘一仰脖把剩下的喝完说不喝了。
　　小院接杯在手问：“她吐你你吐她怎么就吵起来了呢？”
　　她娘见她眼圈红红的，只道是为她这个做娘的难过，心头不禁一阵酸楚，继而又气又恨起来：气那个不为自己撑腰做主胳膊肘向外拐的男人，是他的忍让让人家得寸进尺；恨那个贪得无厌、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老女人，还有这个怎么戳怎么咬的小女人……她对小院说：“你也别难过，人总归有一死，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跟她们斗到底！”
　　小院心头一热，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她想自己都这么大了，眼睁睁看着娘受人欺负却无能为力。
　　“你们就为了吐？”小院边擦眼泪边问。
　　她娘说：“还能为啥？你们在家的时候吐你们，你们走了就开始吐我，有几回我都不理她，她认为我好欺负，这一次迎着面又吐，我就开腔了，我说：‘我又不是属蚂蚁的，吐口唾沫就能淹死，能把我掘出李洼村那才算本事。’那女人一听就来劲了，蹦到我脸上，要不是人拉着，看那架势，还真要动手呢。”
　　小院心想，到底是新人，一点儿情面不留。
　　接着她娘又说：“以前吐你们，现在吐我，目的就是找茬。幸亏你们没搭腔，看那狼虎样，说不定真会动手。”
　　小院说：“她主要是吐我，我姐她不敢。她吐我我不理她，随她便，她总不能上来就打吧？她不要脸还有人要脸嘞，我就不信她打了我她男人脸上有多光彩？”
　　她娘说：“有啥不光彩的？说明你怕他，你不敢，打了你也算打了，谁能替你找回来！”
　　小院明白，在这个以武力决定胜负的地方，人们常以这样的胜出为荣耀，而且压住的人越多他就会觉得自己的地位、声望越高。
　　“你们吵的时候我婶子一直没露面吗？”她想，婶子如果知道一定会出来说句话。
　　“她？躲都来不及，还想要她露面？——明明我看见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出来的，这个女人对上头就跟我干起来了，不知道那个老女人啥时候走掉了……她躲开了好让这个女人放开了咬！好好替她报仇。我跟那个女人不知道哪辈子冤仇！在一块的时候我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看他们脸色吃饭，就他们腿弯搓绳，深怕出一点差错，现在分开了，我想这回可以伸开肠子过几天舒坦日子了，没想到她会让这个女出来治我，我不知道我到底哪地方得罪她了？刚才你都听到了，她把你叔的死都记到我头上来了 ——这里边曲扭拐弯的事她不说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都是底火烧的，不然这个女人怎么会跳这么高？”
　　“我们两家到底怎么了？”小院说，“弄得跟仇人一样！”
　　“还不是为你奶的地！”
　　“不给就不给呗，我们也没吵也没闹呀。”
　　“你不接手就是你的错，就是跟她作对。”
　　“后来我们不是也种了么。”
　　“你种得心不甘情不愿。”
　　小院苦笑说：“有谁见过吃了亏还整天乐哈哈的，那不是傻子吗？”
　　她娘脸色铁青，半天才叹气说：“人呢，便宜不能占多了，占多了也不见得落啥好，人看不见老天可看着呢！吃亏人常在，我认的就是这个理。”
　　小院说：“是啊，就应该这么想，有劲你吐好了，你骂好了，你不可能来夺我的碗不让我吃饭！”
　　说说话，分散了注意力，小院感觉娘的心情比先前好点了，就放下杯子笑着对娘说：“我们做饭吧。我想你也该饿了，吵架也是一种体力活！”
　　她娘说气都气饱了！想到闺女要吃，就看了看时间，起身到水池边洗手，擦干手上的水扯下围裙系上，走进厨房说：“这个女人太猖狂了，非得想个办法治治她！”
　　小院因为不知道做什么饭，不便和娘挣，就坐到灶前烧火。她仰脸问自己的娘：“打你打不过，骂你骂不过，怎么治？”
　　她娘说：“想治肯定就有办法。”
　　“什么办法？”
　　好一会她娘才压低声音说：“上次你姐说了，她要是再吐，就叫胡涛打集上找两个人，趁她赶集的时候寻个茬教训她一顿！哪儿都不打，专打她的嘴，牙打掉才好！”她娘眼睛里闪动着复仇的火焰，一忽儿又亮亮的闪动着一种快感，仿佛眼前的地上就有两颗被打落的门牙。
　　“你同意了？”小院问。
　　“没有。你姐说的时候我还怪她，我还说呢，她吐就让她吐，我们不理她，时间长了自己感到没意思了就不吐了。没想到这个女人是打死老虎的手，不把人逼到死地里不松口！”
　　小院知道娘、小扉，包括自己，都不是报负心很强的人，娘发恨也不过是一时的气话，等过上一阵子冷静下来了自然就过去了。怕就怕当下，人在盛努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她真心不希望事态扩大。
　　“说实在的……”小院说，“治治也好，确实太猖狂了！可是我们不能不考虑后果，那些人手下可是没轻没重，万一失手了怎么办？雇凶伤人可是罪加一等。”
　　她娘说：“不过打两下出出气，又不是动刀动枪，失什么手？”
　　小院说：“拳头底下也有出事的。”
　　“不会的，我让胡涛提前说清楚，打两巴掌踹两脚拔腿就跑，人影都看不到。”
　　娘的想法简单是因为娘没经历过，她也没经历过，可她看过，听过，这种情况往往是不可控的，想解释，又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知道娘不舍得钱，就说，用人家不可能白用。
　　“花钱多少我认了！”
　　“花钱事小，万一传扬出去人家对我们什么看法？对我爸什么看法？”
　　“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让人家治死了也一声不吭吧？”
　　小院说：“她不过是嘴上占了一点便宜，如果真要打到脸上来，我们在找人也不迟。人家知道了也不好说我们什么，她不仁我们当然不义！”
　　……
　　从午饭到晚饭，小院说了很多话。见娘的脸上阴霾渐渐散去，她决定留下来陪陪娘，有人说说话娘就不会再往那些不愉快的地方想了。
　　可是有些事她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记忆中婶子总是笑笑的，好像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脾气。记得有一次姥姥病了，娘带着小墙去看望，叫小扉在家带妹妹，小扉不听，非要跟着去，她们的娘正为刚才让奶奶照看一下小墙她去去就来——那个时候没有自行车，说是去去就来，其实光在路上就要花去半天时间——而奶奶以小墙奶瘾上来看不住、又要照看几个大的和做饭为由叫她自己带着去一事心里正窝着气，在几次三番甩不掉的情况下打了小扉。小扉没去成又挨了一顿打，她跟小院说她恨娘，为什么是娘生的她，为什么不是婶子生的她，婶子从来都不打骂自己的孩子。小院也不明白那个时候娘到底是怎么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打骂孩子。
　　有一年放暑假，她的父亲带回来一双筷子，塑料的——那个年代塑料制品非常稀缺——但见它色白如玉，温润修长，跟黑不溜湫的竹筷子插在一起，简直是鹤立鸡群，特别醒目，因此也就成了孩子们吃饭时争抢的对象。当然，主要是在两个大的之间，小的都靠边。有一回李有和小扉一人抢得一根，攥在手里各不相让，谁劝都不听。后来李有自己配了一根竹筷子端着碗吃饭去了，只有小扉手里拿着那根筷子站在那里，嘴巴里叫着她的筷子，她爸爸买的筷子，她娘担心被叔叔听到了，叫她不要乱说，小扉不听，依旧叫嚷，她娘气得打了她。小扉一边哭一边赌气把筷子掰成了两段，然后狠狠地掷到地上。
　　婶子从李有手中追回那根筷子，回头却发现小扉手里那根断在地上，她骂了一句“娘的儿”，从地上捡起断筷子，刚要说什么见叔叔端着碗打外面进来，就打住了，且把两截断筷子藏到身体的一侧。
　　平日里除了刮风下雨，叔叔一般都是端着饭到人场里去吃，这时他已经吃完了一碗，正赶着回来盛饭。他走到厨房门口好像听到有人嘤嘤地哭泣，他对堂屋里看了看——他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婶子和另外两个孩子——问了一句，谁在干什么，不吃饭？
　　小玲嘴快向她父亲汇报说：“大姐姐把筷子掰断了！”
　　婶子忙笑着打岔：“小扉，跟咱嫂子……”
　　叔叔看了看，没吱声，进厨房盛饭去了。

　　后来提起那段，娘说她是害怕叔叔听到才打了小扉，因为他在家里养着你们娘几个，你还跟他争这是你的那是你的，他听到了肯定不高兴。小扉当时还反驳过娘，她认为给婶子知道了就等于给叔叔知道，打了她也是瞒不住的。娘说这正是婶子高明的地方，平日里屑来小去她做得滴水不漏，所以就连奶奶那么挑剔的人都夸她，说不是她这么大的一个家不会拖到那个时候才分。娘又说，其实哪里还用得着她插手，叔叔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够了，她只管做好人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