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小院》秋分之月

38、打工的日子

　　第一节快餐店
　　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巅波，黎明时分到达烟台，弃车蹬船，直至掌灯，大连——这座中国北方的著名港口城市，才渐入人们的眼帘。
　　对那些从未到过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自然想一睹她的芳容，然而夜色重重，又加上被强劲的海风和起伏的海浪困了一天，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期待与兴致，只拿眼睛稍稍一瞥，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到了。
　　人们开始做着下船的准备：做在座位上的，将没吃完的没喝完的抓紧吃完了喝完了，或者理好了放回包里；坐在包裹上的——超载的那部分，先将包裹从屁股下解放出来再做整理。春雷看了看左右，将两条伸出去的腿收回来，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说，终于到了。小院与他相视一笑。他们并排坐在各自的包上，中间留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空隙，这空隙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男女朋友关系。春雷站起身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对小院说快了。小院点了一下头，如释重负似的舒了口气，拉下皮筋，理了理头发，又重新扎上。
　　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已有人按捺不住背着包这里走走那里站站。小院他们自打离家以来一路上几乎没有吃过什么热乎的东西——原打算下了车吃口饭，为了赶时间，结果也没吃成——坐着不动还好，呆在舱里还好，一出来一走动感觉冷风直往衣服里面钻，往骨头缝里钻。
　　船在近海岸的地方缓缓前行，不怕冷的人们站在甲板上等船靠岸，同时顺便看一眼外面的风景。所谓风景，无非就是夜空与水面交汇处连绵的灯光。起初那些灯光看上去很小，跟一群萤火虫似的，颜色也基本相同，后来红橙黄绿，大小强弱，全都分辨出来了。城市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一些建筑的轮廓也逐渐显现出来。那些黑色的高高低低的影子在夜色与灯光中串连着叠加着，在一柱柱光的倒影中，在水波涌动中，像一个不规则的巨大飘浮物，随着船体一同起起伏伏。通常情况下，一块砖掉到水里立马就沉，不要说偌大的一座城市了，必定是船上巅波久了，眼睛疲劳产生的错觉。小院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再次睁开时，眼前的光与影已经碎在了船靠岸时卷起的浪波中了。
　　上岸后，小院脚下软软的，好像路面失去了质感，踩上去会落空；擦身而过的小轿车，在悄无声息中演绎着来无踪去无影；路边的梧桐树把枝枝丫丫的影子投向路面，人一走进去影子就在身上跑，幽灵一般；头上的路灯发出黄晕晕的光，呓语般含混不清……一切都是那么轻飘飘，昏沉沉，晕乎乎，让人有一种游历梦境的感觉。
　　这感觉她以前也曾有过。十多年前，秋后农忙过后，她们跟随母亲去城里探望父亲。在那里，她们差不多呆了半年。那是一座生产煤炭的城市，空气中充满了煤烟的气味，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总能从鼻孔里挖出许多黑乎乎的煤灰来；夜里醒来，也总能听到外面汽车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沉沉的，颤颤的，像是路面不堪重负的□□，不像乡下墙角里蛐蛐的叫声那么轻脆悦耳；还有那一排排的建筑（楼房和平房），一条条的胡同，让她觉得好像进了迷宫，也总让她担心自己回不了家……
　　也许是在城里呆的时间不长，还没有适应那里的生活，所以才有这异样的感觉吧。

　　春雷所在的饭店离码头不远，春雷说：“我们不坐车了，没多远，一会儿就到。坐了一天了，腿脚都不听使唤了，走路活络活络。”
　　小院点了点头。
　　走到一家小杂货铺前，春雷放下行礼说去打个电话，问问店里什么情况。小院也将行礼放下来，一旁看着。
　　打完电话回来春雷满脸兴奋地说：“小夏他们也来了！”
　　小院问：“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小夏吗？”
　　春雷“嗯”了一声，背上背包：“他们是昨天到的。——这家伙，说晚一点来，却跑在我们前面啦！”稍微顿了一下，“好像说他的妹妹也来了。”
　　“谁的妹妹？”小院问。
　　“小夏的。”过了一会春雷又说，“也好，你们正好有个伴。”
　　春雷口中的小夏是饭店的后厨老大，跟他们是同乡，离他们那里一百多里路，紧挨县城。春雷从小到大手脚勤快，到哪儿没有人不喜欢，何况又是老乡，两个人处得不错。春雷说，他比他晚一年进店，他进去不是他介绍的，可能是搭了话的，因为都是内部介绍，外人进去很难。春雷又说，人是好人，只要你开口能帮的他都帮，就有一条，他在店里做了两、三年了，除了他和他老婆，还有他的一个表弟，别人一概不拉，说拉你不拉他容易闹意见，进多了天天鼻子碰鼻子脸碰脸事多。说的也是，进得人越多事越多麻烦越多，毕竟是给人家打工，招惹多了确实没啥好处。
　　小院不知道春雷跟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她想，既然知道人家有这样的态度为什么还要求人家把她弄进去呢？这不是为难人家吗？人家虽然答应了，是迫于情面还是出于敷衍呢？还是春雷自己有想法，拿别人的话来敲打她，等以后进去了不要给他们惹事生非制造麻烦？
　　说完哥哥，又说妹妹。春雷说：“去年暑假的时候他妹妹来过一次，在这里玩了个把月，开学的时候才回去。她本来不想走，小夏硬赶她走，叫她把初中读完。”
　　“怎么，初中还没毕业？”
　　“没有吧。”
　　“就是初三的话，现在出来也还是没毕业呀，五、六月份才考试。”
　　“是啊！不知道是自己坚持不下去了，还是小夏怕错过这次机会？”过了一会他又像自言自语，“不能呀，小夏不至于这么心急吧？凭他的关系什么时候进不了？”
　　小院知道，他说的机会是店里准备扩招的事。
　　小院感觉他好像很在意这件事。他一直都说不好找活，她心里倒有几分怀疑，现在人家又是提前，又是带妹妹，看来像是真的；多一个人多一个竞争对手，不然他何以提了又提，应该是始料未及，心里没底吧。
　　又往前走了一程，春雷指着前面的三岔路口说：“到了，前面就是。”
　　小院“哦”了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从春雷口中，她知道他所在的这家饭店前身是国营单位，后来给私人承包了。承包人都是原单位出来的，做派不像外面那些唯利是图，各个方面还是顾及员工的。
　　饭店共分两个经营部，一边是快餐，一边是酒楼。去年一年两边的生意都不错，过了年还准备扩大门面和业务。
　　春雷又指给小院说，门朝西的，门口挂灯的是快餐店，紧挨着这边的是酒楼。走近了，只见牌子上写着“红河酒楼”。酒楼的门用厚厚的帘子挡着，黑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楼上楼下的窗子都亮着，红色的窗帘透着红色的光，老远都能看见。酒楼里面很静，不知道有没有客人。
　　快餐店的名子是“红河快餐店”。他们进的是快餐店。春雷他们住在那里（男员工在快餐店休息，女员工在酒楼休息）。进门时小院心里突突直跳，她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些陌生的人，这是她在家里没有想到的；进去后，明亮的灯光照得她更是不知所措。
　　工人们都还没睡，好像都在忙着什么。春雷一面往里走一面跟大家打招呼，见大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和小院，赶忙介绍说小院是他的妹妹，叔伯妹妹。小院紧跟在春雷身后，见有人直直地对她看，羞得眼皮都不敢抬一下。他们穿过用餐大厅，进入窄窄的走道，来到里边的卧室。说是卧室，其实是一间办公室。快餐店里共有两间办公室，一间上层领导办公，一间基层干部使用。上层领导办公室每天下班后就上锁，基层干部这间，白天办公，一到晚上，几张桌子一拼成了大伙的床铺，第二天铺盖一卷，又成了办公的地方。
　　放下行礼，春雷叫小院先休息一下，他去弄吃的。
　　厨房里师傅们还在忙。酒楼里有客人——一对刚刚过了激情年代的男女，或许是老同学，或许是初恋情人，亦或许是刚刚邂逅，点了份烛光餐。因为就一桌，一个人就能轻松应对，服务员小余让另一名服务看着，自己跑到快餐店这边来闲逛。春雷和小院进来时她刚走到厨房里门口，听到春雷的声音她便侧过身来看，刀工吴问她谁来了，她说小李子。春雷以为是叫他，笑着说，几天不见就想我了？小余说，美得你！眼睛却瞟向小院。春雷对她说，我妹妹。她将信将疑的目光一路将他们送进办公室。春雷再次出来，听她正和师傅们在妄加揣测他和小院，就冷不丁在她臂上砍了一下，喝了一声，你胡说什么？小余只穿一件白色的高领羊毛衫，大概被弄疼了，她“哎哟”了一声，捂着被砍的地方赶上去踢了春雷一脚，骂了一句“死鬼！”
　　刀工吴笑着说：“嗳——嗳——刚见面就这么亲热！小李子，是不是回家的时候给人家留下什么念想了？”
　　“看样子是肯定的。”炒菜师傅一边将炒好的菜往盘子里装，一边不忘把话接下去，然后将盘子往窗口一放，接着炒下一个菜。
　　小余说：“你们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个比一个坏！”
　　刀工吴说：“十个男人九个坏，一个不坏没人爱！男人坏的地方你恐怕还没领教过吧，等有时间我教教你。”
　　留守在酒楼里的女服务员就坐在窗口的斜对面，看见菜好了就过来端，听到此话忍不住抿着嘴笑。
　　春雷在刀工吴的肩上拍了一下说：“你也真够坏的，小心传到你老婆耳朵里，看回去怎么收拾你！”
　　刀工吴问春雷：“你带的那个真是你妹妹吗？”
　　“是。”
　　“是亲妹妹？”
　　“是。打听这么细干什么？”
　　“不干什么，随便问问。”
　　春雷怕人误会，再次强调小院真是他的叔伯妹妹。他说她是来找活的，请大家帮忙留意哪里有合适的活，若能介绍成功务必重谢。他知道人家未必在乎他的重谢，他也无须在意人家留不留意，他只提一提，起一个声东击西的作用。他希望小院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顺利进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