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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节 倾诉(二) ...

  •   “秋月你知道吧?”
      “知道。不就是在你家后边吗?”
      “她家贫寒吧,平常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穿来穿去就一套,脏了就拿她娘的衣服换一下。以前小的时候,个矮,穿着跟戏袍似的,感觉还挺好,后来大了就不好意思再穿了,回回都是头天晚上把衣服洗了第二天再穿。我们虽说穷好歹也都有两件衣服换洗。我就把她俩的旧衣服找给她穿。谁知道让她看到了,过来说我:咱犁耙都靠他,大忙咱帮不上,屑来小去的也是一份心意……也就是我看见了说说,他们看见了嘴上不说,心里会怎么想?——怎么想?还能怎么想?他们有情我们无义呗!她只是嘴上没这么说。”
      小扉说:“其实我奶说的也对,如果他们真的不给我们犁耙,我们还真没办法,不可能一锹一锹挖吧。”
      大姨说:“不给你们犁耙你们也不会去喝西北风。不过你们就上不了学了,得天天割草喂牛。”
      小扉说:“养牛也没用,我娘又使唤不来。”
      大姨说:“说的也是……”
      小院娘说:“可以跟人家撘伙啊!大不了人家先种我们后种。”
      一般来说犁地耕田一张犁子需要两头牛,养不起两头牛的人家就会两家搭伙,你一块田他一块田轮着种。小院娘觉得只要让人家先种终能找到搭伙并帮她耕种的人家。
      大姨说:“咱们就是离得远了,不然叫你大姨夫趁空就给拾掇了。说到远近,我又想说你,”转向自己的妹妹,“当初给你介绍我们村,你不愿意,嫌人家没文化,一心一意要找个有文化的,却比谁受的苦多,比谁受的气多!”
      小扉很认同大姨的这个说法。她觉得如果当初娘嫁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同耕同酬,就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累,也不会委屈迁就别人。也不是说谁不好,是人性使然:一个再无用的人,你有求于他,他对你多少会生出一种优越感来。叔叔曾经对他的哥哥,也就是她的父亲,说过这样一句话,“嫂子有点怕我”,虽然是微醺时——父亲每年寒假,也就是年假,回来,都要单独请叔叔一场,一是联络兄弟之情,二是感谢照顾妻小之义——的一句玩笑话,但也是一句不折不扣的大实话,不光她的娘怕他,她也怕他,一家人都怕他。她记得那时候肚子再饿,叔叔不动筷子哪个都不敢吃;活再累,叔叔不说歇哪个都不敢歇;时间再晚,叔叔不发话收工哪个都不敢先行离开……家分了,地分了,活没分,叔叔的担子没减威望也没减,而她的娘除了少做几个人的饭其它一切照旧,甚至还要忙,给她印象最深的是收麦时节,她的娘忙完地里回家来还要自己烧饭(刚分家头两年她还不会做饭),吃完饭碗筷一推赶紧走,怕去晚了看叔叔的脸色,而婶子一家却能在奶奶饭菜做好的情况下坐享一顿饭。
      叔叔的话道出了兄弟间的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也道出了娘的全部辛酸和委屈。而父亲只看到娘的辛苦却看不到娘的委屈。他被自己弟弟的真诚打动了,满眼含笑,口中念道“应该的”“应该的”。父亲不允许娘在他面前说叔叔半句不是,他认为那是妇人的小肚鸡肠,是忘恩负义,是挑拨他们兄弟之间情义的别具用心。
      所以说娘承受的不光是双重的苦与累,还有双重的委屈。
      对娘而言,受再多的苦从来没抱怨过,还说托生农民就是受苦受累的,不受苦受累粮食自己不会往家跑,想多打粮多增加收入,就得遭受千辛万苦。至于委屈,娘从来没怨恨过父亲,她把从父亲那里受到的委屈全都转移开来,因为她相信有人给了父亲委屈父亲才会给她委屈,而给父亲委屈的第一个就是奶奶,其次是叔叔,她只对他们耿耿于怀。在娘眼里,父亲身上自有一种光芒,这光芒永远让她仰视,让她甘愿做他的臣民。
      “都怪自己的命!”许久她娘才轻叹一声说。
      大姨安慰说:“往后慢慢就好了,割、种都有机器,又快又省力,只要有钱,谁咱都不求。”说着站起身来,“走,不说了,咱们做饭去。”
      收拾掉丢弃的瓜皮菜叶,三个人一块起身去厨房。

      大姨掀开馏布见笊子里的馒头不多了,说良子他们几口过来恐怕不够,计划着再做几张烙饼。烫面的烙饼才好吃。于是兑上水让妹妹烧,自己从面缸里取了一瓢面倒进盆里,等水开的时候去帮小扉压水洗菜。
      水烧开了,大姨进来舀水烫面。
      仰脸望着自己的姐姐,小院娘说:“别的我也不恼,动不动就拿这个来压我,让人生气!她婶子她叔还没说啥呢,她那边唬得比天高。就拿送衣服来说吧,给别人她说话,给他们一家子她高兴,可是人家并不稀罕,穿不两天就不穿了,还在我面前数落他们家小孩作;等垫了鞋底做了鞋邦,她就说到底是吃过汗的,不结实了。”
      大姨说:“她的意思是说你给的太旧了,不怪他们不穿。——你怎么不给新的呢?”
      小院娘没好气地说:“新的我们自己还没的穿呢!”
      大姨说:“说句公道话你别不爱听,你家虽说有个拿工资的,总打总算不一定赶得上他们。”
      小院娘说:“那是肯定。人家年年吃陈粮烧陈柴,家里猪一窝牛一窝,我们有啥?粮食有时候都不宽余,还要拿他的工资补。地里地里不行,家里家里不行,就像老奶奶说的,就知道顾几张嘴!意思是说我懒,啥都不养。我倒是想养,有地方养吗?有东西喂吗?好地她霸着,好房子她霸着(婶子家前排房的地基据奶奶和婶子一家说是分开家之后买的,但她更相信他们是在没分家之前就暗中买下了),她反过来说我,你说天下有这样的理吗?”
      这时良子回来了,把东西送进厨房说,去晚了,排骨没有了,买了一个猪蹄膀和一绺五花肉。肉和剩余的钱都放在案子上了。站着说了几句话,出去时大姨说一会儿都过来吃饭。良子应着走了。
      五花肉炒长豆,猪蹄膀炖黄豆……大锅里稀饭、馒头,小锅里炒菜、炖肉。大姨夫回来,支起鏊子烙饼。饼一烙完,大姨就催他去叫儿子媳妇一家。
      大姨家的媳妇贤惠懂事,每回婆婆家来了客人,要她帮忙一般不会推辞,要她吃饭就不一定了。这次婆婆说是帮忙,她知道来的是二姨母女,自家姐妹说着话儿就把饭菜做了,忙不用帮,自己在场反倒不方便。她准备吃完饭过去坐坐。刚把一瓢面倒到盆里,加了水去活,公公到了,她叫孩子们先去,自己处理完手上的活随后就到。

      饭后坐了一会儿良子先行离开;孙子孙女由大姨夫带着出去玩;媳妇收拾好厨房过来陪着说话儿。后来因为小孙子跌了一跤头上起了青枣大的一个包哭闹起来,媳妇才抱着孩子回去。走时她热情地挽留小扉母女在这里多住几天,然后再到她家住几天。
      她婆婆说:“你家我家都是一家,你二姨也不是外人,怠慢不了。”
      小院娘也在一旁说些有饭不愁吃之类的话。
      媳妇走后,大姨一通数落大姨夫:“几十岁的人了一个小孩都看不好,你说你还能干啥?”
      小院娘打圆场:“他也不是故意的,小孩子爱动磕磕碰碰难免的!”
      大姨夫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拿着洋锹悻悻地走了。
      说到媳妇,大家一致认为,无论体态样貌、脾气性格、行事做派,都比儿子强。惹得小院娘直夸姐姐有福气,说好儿赶不上好媳妇,好闺女赶不上好女婿。小扉知道大姨向来会疼人,所以她说是“两好合一好”。
      说到婆媳间的是是非非,话题一下子又绕回到奶□□上。
      让小扉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她娘自个给自个做了一个总结,她说:“说一千道一万,婆婆永远都是前面的车,媳妇永远都是后面的辙,前面的车没走正,后面的辙怎么会直呢?”
      就这个总结,小扉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她说:“所以说我们总是吃亏。车不管怎么走还是车,辙直不直可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娘说:“你的意思是全是媳妇的错,婆婆一点错没有?”
      小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我的意思是……就拿我奶来说吧,我奶就是有一千个错,一万个错,你要以牙还牙跟她计较,别人只说咱不说她。”
      大姨接过话茬说:“为啥只说你不说她?都一样啦,谁不对说谁。”
      小扉说:“这话说出来恐怕你自己都不信。我问你,人老了可怜不可怜?”
      “可怜呀。”
      “对了,你都觉得她可怜!就像一个人,年轻时候做了很多坏事,老了之后腿脚不便,摔倒在地上,自己爬都爬不起来了,你还会上去踹两脚吗?”
      大姨怔了怔方才渐渐明白过来,她转向自己的妹妹说:“你闺女说的对。做婆婆就是千错万错,做媳妇的能拿她怎么样?打不能打,骂不能骂,还不是落个肚子痛!——随她去好嘞,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折腾不动了就不折腾了,到时候就是咱的出头日子了。”
      “出头?”小院娘冷笑了一声,“我这辈子就攥在她手心里了,别想着出头!”
      “我不信,以她的岁数还能熬过咱?”
      “难说!像我这样,活着也没意思,早死早安生。”言语中透出几许伤感。
      大姨赶忙说:“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居家过日子你看哪家是顺顺当当的?不都是这事那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过不去的坎。我的想法简单:只要不夺我的碗,天大的事都能过。”
      “你们说的我懂,可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有时气得摔头找不到硬地。”
      “人的脾气性格在那里,没办法。这一点你像咱娘。”
      小扉说:“其实有些事你光生气也没用。像这次吧,我奶住院所有的花费基本上都是我们出的,李有只说到时候一齐算,现在我奶出院多久了,一次都没听他提过。他既然这么说,外面人肯定都认为是平摊,你说都说不清楚,只有落个肚子疼,面上你又不能带出来,你要生气,别人以为是我们不想出这个钱,反来说我们。”
      她娘说:“便宜都让人家占尽了,还不让人生气?我偏偏啥事都能想得通,就这个生气却管不住自己。”
      大姨表示赞同,说生气不由人。
      小扉说:“生气就好像一个人钻进了死胡同,你光在原地打转转肯定不行,放灵活一点,多转几个弯不就出来了?”
      大姨笑着问:“怎么转弯?你教教我们。”
      她娘说:“事没落到她头上当然会说,落到她头上,说不定比谁糊涂!”
      小扉说:“听我娘分得多清!”目光从娘的脸上转到大姨脸上然后又回到娘的脸上,“你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你吗?你不是经常说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嘛,我们血脉相连,心意相通,所以说你高兴我们就高兴,你不高兴我们也高兴不起来。”
      “该打嘴!刚才还说是我害了你连累了你,现在又不分你我了。”她娘白了她一眼。
      小扉和大姨都笑了。
      之后,小扉一脸认真地说:“正因为这样我才旁观者清啊。他拿钱也好,不拿钱也好,你这样想啊:反正我叔也不在了,权当我奶只生我爸一个儿子,我奶有了事还不是我爸一个人承担?这样想心里不就平衡了?”
      她娘立马反驳说:“那不一样。如果她就你爸一个儿子,她就是留给我们一根柴火棒,到老了需要花多少我没一句怨言。可是她有两个儿子,她把东西都给那个儿子了;那个儿子不在了,东西还在,让他一家人得了。她给我们什么啦?不就三间茅草屋么!光你爸交给她的工资也不止盖三间青砖瓦房。现在叫我一个人承担,我就是气不过!”
      “人家又没说不给。”小扉说。
      “是,光说好的不说赖的,光给米吃不给面见,有屁用!以前又不是没经过。”想到以前,脸色愈加难看。
      小扉吐了一下舌头,笑着跟大姨说:“看来什么方法对我娘都不适用,最好是不提。”
      大姨说:“你娘也是一肚子苦水,说出来舒服些。”
      小扉点了点头。带娘出来就是想让娘倒倒苦水散散心的。
      “我不好,那个媳妇好!那个媳妇怎么也一肚子怨气呢?跟我说:‘丈夫丈夫让她气死,儿子儿子让她气死,现在又想活活把这一家子都给气死!’”小院娘不无嘲讽地说。
      小扉看了大姨一眼,笑着对娘说:“娘,我说你别生气,单凭这一点你就不是我婶子的对手!她可是话里有话。她的意思是说:不是我们把她怎么样了,是她要把我们怎么样。一句话就把事情整个给倒过来了。”
      “我这没心没肺的能跟谁比?” 感觉自己在女儿心中一下子矮了半截,不禁有点儿伤心,“可是做人不能昧着良心。你爷的死跟你奶可能有点关系,你叔的死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小扉说:“她就扯上了,顺理成章!”
      她娘说:“没影的事反正我是说不出来!”
      大姨说:“不是说老实人吃亏呢!”
      母女俩以沉默表示认同。
      “她叔不死说不定会好些。”大姨说,感觉不妥,又补了一句,“我是说花钱方面。”
      小院娘长嘘了一口气:“可能吧,起码两家可以平摊,不像现在他们推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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