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小院》秋分之月

14、第十四节 裂痕

　　第二天，父亲前脚刚走，小扉便迫不及待地从条几的抽屉里找出那叠信纸来，她想父亲那句都是狗屁的感慨肯定在纸上有所表现。可是翻遍了也没找到那张写着字的纸，又把里面的一本书拿出来才找到。原来夹在书里了。小墙看见了凑过来，就见那些被涂划过的痕迹下有这样一行字：
　　世事情，金钱锁，妻子爱昧烟云薄。
　　这时他们的娘从厢房里出来，见他们争着看一张纸，问看什么。小墙一见是娘，就嚷开了：“你过来看看吧，我爸说你爱钱！”
　　小扉赶忙打岔：“乱说什么？有点常识好不好，在这里是专指妻子吗？”
　　“不指妻子指什么？上面明明写着‘妻子爱昧’，爱昧啥？爱昧钱呗。我说的不对吗？”
　　“对对对，翻翻书去。——我看你书也是白读了！”
　　“当我真不知道？”小墙鼓着两只眼睛为自己辩解，“它在古人嘴里不止一个意思，可咱爸是现代人，现代人说的‘妻子’就是‘妻子’，没别的意思。”
　　“一边去！懒得跟你说。”转过头对娘说，“娘你别听他的，我爸没说你，他说的是亲人之间因为钱都变得不亲了。”
　　他们的娘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有两个词她听得清楚，一个是“妻子”，一个是“钱”，加上小墙叫嚷的那一句，她预感到好像与自己有关，与钱有关，因为她数过钱，也向他打听过老奶奶住院时花了多少钱……可是也就是数一数问一问并没做出格的事呀，有必要记下来吗？她问还写了什么，小扉说没有了，就一句话。她不信，小扉把字送到她面前让她自己看。她说她又不认得字。小扉说你不认得字总识数吧，我给你数数。小扉用手点着一个字一个字数给她看，数完又一个字一个字点着读给她听。她听得云里雾里，结合俩人的话，感觉都有道理……她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后来她想，他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像这种婆婆妈妈的事他一般不会留意，而且这段时间又整天为他娘的事东一头西一头，正经事儿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注意这些？除非有人背后告状嚼舌头根子……对，就是嚼舌头根子！除了她，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可是她嚼她什么呢？她一没在人前说她的坏话，二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唯一的一点就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低眉顺眼顺从她了，这难道就是嚼她的理由吗？她想不明白。
　　他的确是在生她的气。他做梦也没想到与自己生活二十多年的妻子竟是一个如此自私自利，如此冷漠无情的女人！他感觉自己也被玷污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远离她。可是怎么个远离法，是暂时的分开还是永久的分开他还没有想清楚，他只知道眼下他哪儿也去不了，他的母亲还需要照顾，所以他得忍，忍到暑假结束，忍到学校开学。
　　至于妻子，无端地被冷落，无端地被仇视，渐渐地她也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仇恨里。对着空气挟仇带恨过了两天，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对丈夫说：“庆庆妈放话了，老奶奶好了回来打死她也不敢一块过了……还对她婶子说，如果她愿意跟老奶奶过她不拦她，她只有跟她分，她害怕。她婶子也说她也害怕……”
　　“不过就不过，人家仁至义尽了！”
　　一句话把她顶了回去，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满腔的怨恨和极度的厌恶千真万确是冲向她的！结婚二十多年头一回见他这样，她怔住了，继而又羞又愧又恼，渐渐地脸和脖子都红了。她瞪着他，有心跟他吵一架，死也死个明白，可是他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而且至始至终都没说过她半句不是，如果她先闹腾起来就说明她心虚，那样只会让他更恼她更恨她。她自己得先稳住阵脚。
　　一定事出有因！她想，难不成老奶奶出事真的跟钱有关？跟自己有关？
　　去年春上为了钱老奶奶跟她吵过一架，吵过之后她就不再过问给钱的事了，给多给少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当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的不闻不问看似放手实则是较劲。婆婆又不是傻子，她心里最清楚，所以她也是一直耿耿于怀，趁着这次出事肯定要在她儿子面前连本带利狠狠地参她一本！这样看来前前后后加起来可不就是为了钱？这下好，一筐烂萝卜全都泼给她了，把前边一家择得干干净净，难怪他会说她们一家这尽了那尽了。
　　这尽了！那尽了！尽什么了？老奶奶能走能行，里里外外替她们打理，除了多双筷子多只碗，还不知道谁尽谁谁照顾谁呢？这次出事她们拿多少钱外人不知道他不知道吗？还那样说！对，人家什么都尽了，她什么都没做，不但没做而且还是逼他娘走上绝路的罪魁祸首！人不长眼老天爷可长着眼哩！——老奶奶怎么说随便她，嘴长在她身上，爱怎么说怎么说，亏他还是个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是非曲直分不清，只把他娘的话当圣旨，他娘说一句他信一句，真是世上难找的大孝子！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发誓这辈子憋死再不向他吐半个字！
　　家中的两个轴心人物不说话了，屋子里的空气骤然沉闷下来，孩子们的谈话变成了窃窃私语。不过几日光景，孩子们就明显感觉到他们的娘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们知道问题不在娘，可又不敢问父亲；父亲又抱着葫芦不开瓢，无从知道病根，就是知道了，父亲的脾气也恐难说得动。他们担心这样下去娘会憋出病来。
　　小墙对两个姐姐说：“你们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肯定比窝在家里强。”
　　小院说：“这么热的天到哪里去呀？”
　　小墙扳起手指说：“大姨家，舅舅家，还有姑姥姥家，这家住几天，那家住几天，说说话，打打岔，时间一过，气一消，啥事没有。时间是治伤口的最好良药，百灵百验，何况咱娘又没受多大的伤（在多数人眼里吵闹打骂才叫受伤），包准管用。”
　　两个姐姐笑他说，小屁孩懂得还挺多。
　　既然找不出更好的法子，那就只有抱此一拭了。可是他们的娘说她哪儿都不去，死也死在家里。三个孩子好劝歹劝最后总算同意到大姨家去一趟。
　　对走亲访友一事小院向来都是往后缩的，她觉得哪儿都没自己的家好都没自己家里自在舒坦。小墙想去，可又怕人笑他这么大了还寸步不离自己的娘。三个人两个不去，小扉说每回都是她，她也不去。
　　小院笑着说：“你是老大，你先去，以后挨个排，赶到谁谁去。”
　　小扉说：“就会说嘴！你去过几回？”
　　小院说：“谁让你是老大！”
　　小扉说：“我是老大就该倒霉呀？”
　　小墙说：“这怎么是倒霉呢？这是一项很光荣的任务，你应该感到荣幸。”
　　小院一旁附和：“对了，这么光荣的任务交给你，希望你不辱使命。”
　　小扉说：“耍嘴皮子一个顶俩！”从小到大凡是家里跑腿的事都是她上前。她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