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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家的日子 ...

  •   第一节晨起
      农历六月十五这天早上,和往常一样,李家小院里静悄悄的。女主人在水池边洗完手走进厨房,往大锅里兑了半瓢水,洗了一下锅,接着又往锅里兑了五瓢水。葫芦状墨绿色的塑胶瓢,满满五瓢正好是两瓶的量。每天早上起来她都是先烧两瓶开水再做饭。姐姐小扉坐在厅堂里织一件桔粉色的毛衣,她身后的单人床上,弟弟小墙把身子弯成一个弓形,脸冲里,仍呼呼大睡。夜里,他在燥热与蚊子声中折腾了半宿,下半夜才沉沉睡去。早上他母亲为他支蚊帐,看到几只喝得胀鼓鼓的蚊子,咬牙切齿打了两手心鲜红的血。她夜里起夜时曾为他捉过一次,手电筒的光束下哪里捉得干净。她怪他睡觉不老实,挑开了蚊帐,蚊子哪有见缝不钻的。
      男主人李心明从东厢房出来,见儿子还没起床,喝叱了一声:“还不起来!”
      儿子已经初中毕业,成绩不是很理想,分数只能上普高,做为一个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县一中的父亲,他认准了县一中。县一中是省重点,考学的机率大,因此打算叫他复读一年再考,可儿子那副不求上劲的样子着实让他生气,所以跟儿子讲话总没好气。
      小墙身子动了一下,接着把一条腿慢慢伸直了,表明他已经醒了。听着父亲的脚步声,揣度他可能是去上厕所,趁这个空档他还能在床上多赖一会儿。他自认为不是偷懒,从睡眠状态到清醒是需要过程的,他在经历这个过程而已。
      他把身子放平了,眼睛是睁非睁。迷瞪了一会儿,侧身过来,将自己的一只胳膊压在头底下、枕头上。此时神志已完全清醒,眼睛也已睁开。随着脸部的朝向,目光落在后面的墙上,开始是虚望,后来集中落实到一处,便看到了中堂上的那只张着圆圆眼睛的鸟儿又在看他了。也许刚刚醒来,也许刚刚挨了叱,心里毛躁,看它竟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因此愈加不爽起来。不爽还看,越看越不爽,恨恨地拿眼睛瞪它。
      识趣的躲开也就算了,可是这家伙偏偏就杠上了,瞪着小眼珠子一点儿没有退让的意思。
      好小子,胆子不小,敢跟本大爷吹胡子瞪眼,手下有块砖看你还敢不敢?
      想归想,他也不糊涂,真要拿砖掷过去,鸟没跑画烂了,到时候自己真就成了神经病。
      好吧,算你牛!转移目光不再理它。它以前可不是这德性。每天早上他醒来,它都会用友好献媚的目光看着他,而且不管他移动到什么位置,目光始终如一地追随,神情之专注,态度之友好,让他觉得它就是一只活生生的鸟儿,有灵性的鸟儿。今天它却成了叛徒,叛徒中的叛徒!
      听到父亲回转来的声音,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光着两条修长的腿坐在床沿上。小扉见他弯腰弓背地缩着,想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姿势,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来自己也觉絮了,二来他刚被叫醒,容易发脾气。年轻的身体正拔节,从去年起一年多的时间里蹿了一大截,十五、六岁的他已有一米七多。豆芽菜蹿得快,要的是嫩,腰杆子太嫩容易往下堆,为了不至于造成驼背,两个姐姐时不时地提醒他一句。本来一心为他好,却不领情,还说多管闲事,倒是自讨没趣。
      父亲跨进门来,他才懒懒散散地去拿书;父亲停下脚步,冷峻而严厉地瞅他,他装着没看见;父亲在院子里的水池边刷牙洗脸,他捧着书本愣神;小扉一旁忍着笑,他对她翻了翻白眼。
      女主人一手托一只水瓶走了进来。她将装满水的水瓶放到条几(香案)上的茶盘里,转身出去时冲西厢房喊了一句:“小院还不起来吗?”
      就听里面应了一声:“起来了。”

      这里是平原,临空俯视或站在地图前讲解,都可以用一马平川来形容,而真正脚踏实地、身临其境,看到的未必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眼下就有一处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洼地。这洼地,有人说是盘古开天劈地时留下的,当时没有天地,没有日月,没有时间,斧子抡了多少下也不知道,感觉到累了才想起来休息,于是将斧子一丢,就是这随手一丢的斧子的斧刃在地上留下的划痕成了这一处洼地;也有人根据水往低处流的特性发挥想象,说中国的地势就像一口大锅,这里是锅底,所以一到下雨水就从四面八方往这里聚;有识之士认为它是一段旧河道,因河水改道或人工河的开挖取直而废弃。传说不可考,臆猜不可信,倒是这河道之说还能挨得上。能挨得上的主要有两点:一、它的北侧就有一条人工河;二、它的泥土里随处都可找到贝壳的残片。贝壳可是名副其实的水生之物。
      此洼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居于其中的人们来说这是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出的生养之地,生死之地。
      洼地东西走向,夹于两河之间。两河中,北边河道较直,南边河道多弯。多弯的河道阻断两省,较直的河道串起三县。不管是阻断还是串起,所谓此路不通彼路通,旱路不通水路通,总有一处可行。然而并非如此。这里不是江南,水位低且常年水流不断,人们倚河而居,出门坐船随便把船摇到哪里。这里的水位时高时低,低时现出下面的河床,高时又以平常河面的数倍加宽,满边满堰。高和低都不利于行船,所以一年当中难得见上几回船。
      这一年当中难得见上几回的船,是在水量适中的时候偶尔抄近道的沙船,或经过,或御下几船沙石,然后驾空船按原路返回。这条河在南边,称之为南河。南河一年四季水流不断,为了方便两岸往来,在那里放置渡船。北河是人工河,也是时令河,人们在河上架设小桥。平日里渡船和小桥尽心尽职,为人们的出行提供方便,但当河水平潮时(与两边的河堤齐平),它们一个深埋于水底,一个漂荡在岸边,交通暂时中断,这里成了一片孤岛。每当这个时候人们的神经就会绷起,不是为出行困难,而是担心那暴涨的河水会不会冲毁河堤。
      季风区里夏季多雨,又因地势低洼,千沟万壑莫不牵头扯尾汇聚于此,所以一场大雨便可看到河水的变化;倘遇连日暴雨,或连场大雨,这个时候两条暴涨的河流像两条巨莽横挡在人们的左右。它们的脾气是暴躁的。因为河堤的阻拦,不能横扫天下,它们疯狂地翻转着,打着漩,恣意地冲撞着河堤,也冲撞着人们心底的那道防线……河堤决口,洪水肆虐,七五年的那场灾难至今让人们心有余悸。好在这些年河道治理得比较顺畅,每年也都是一场虚惊。
      洪水不来,积水常至。雨水多了,水在土层里达到饱和就会聚于地表,形成积水。平常积水都是由设于河堤下的涵洞排出。但河水上涨的时候,怕倒灌进来,闸门都要提前关闭,这个时候积水便无出处,久积成涝,庄稼在积水中生长,减产或是绝收便是常事。但人们似乎在无奈中早已习惯了上天的安排,两茬中能确保一茬已觉老天待人不薄,过年时照例为它奉上丰盛的祭品和虔诚的叩拜,期待来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这里的人们虽然饱受洪涝之苦,但却坚守着自己的祖业,自己的家园。其中一部分是故土难离,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于此,他们的血脉像生长在田间地头犄角旮旯里的老桑树的根,早已深深地扎入脚下的这片土地,正是这片土地提供的养份让他们生生不息;一部分是没有外迁的门路,他们知道外面天大地大,可就是不知道何处可以安家,与其去寻找一个不确定,倒不如沿着祖辈们的足迹走下去可靠,老天把他们安排于此,也只有认命。
      在当今这个时代,衣、食、住、行见天翻新,而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却属不易。尤其这一带,诸事皆可将就:衣服破了可以补;粮食不分粗细,只要填饱肚子;到三里五里十里八里外的集市上就可买到日常所需之物,只要腿脚好,不惜气力……唯有这住房却是老百姓一辈子的大事,一项大工程,穷尽一家子的人力财力所得,所以总要想尽一切办法使它坚固使它长久。
      在中国人的传观念里,有房才有家,有房才叫家,不管是家徒四壁的草屋,还是富丽堂皇的宫殿,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没有房便不能称之为家,守住房就是守住家。一般来说,就是简简单单的三间草房,只要维护得好,住上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然而这里却不能保证,积水不光使庄稼减产,还会让土坯房的使用寿命大大降低。
      为了摆脱积水的困扰,离河堤近的就搬到河堤上住,离河堤远的,挖土筑台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筑台一般都是就近取土,挖出来的土坑连起来就成了环绕村子的寨沟。这寨沟不光挡鸡挡狗,在过去还是挡土匪盗贼的一道屏障。如今的土台多已废弃,人们都愿搬到平坦的地方去住,一来出入方便,二来院子也能扩展得的大一些,屋里屋外显得宽绰敞亮。让人们改变观念走出来的主要原因,是混凝土结构的砖瓦房再也不用担心积水的浸泡了。
      住在高高的土台之上的确能省去不少心思,然而雨水的冲刷不可避免,为了减少泥土流失,几家、十几家甚至几十家把土台搭在一起,便形成了后来的大大小小的土台。在过去那个年代,一切都靠身背肩挑,筑土台当然也不例外,两三间大小的地盘就要付出一辈甚至几辈人的心血。
      土台既是心血所为,自然是寸土寸金,门挨门,户对户,住家密度竟跟城里一般,也便成了许多人家积仇结怨的根源。
      在这高高的土台之上,有这样一户人家,房屋院落与别人家没什么不同,但里里外外却有着不一样的气息。这家男主人是一名中学老师。当年因为取消高考他招工进的城,几经周折做了工人子弟学校的一名老师;因为是工人,工作不好调动,于是报考了师范学院,进修了两年才得以调转回来。在城里的那段日子里,虽有几个同去的老乡做伴,毕竟亲人不在身边,心里总觉得没着没落,在一次偶然中他从一个拉着板车沿街叫卖的花农手里买了两盆花。从养花中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从此便一发不可收。
      平常,工作之余,农忙之外,侍花弄草成了他的最爱。学校里老师每人都有一间房——工作室兼卧室,和一个小小的院子,他在院子里辟下一席之地,种些蔬菜和花草。那些花草多半是从城里带回来的,后来也买了一些,自己动手也扦插了一些。多了就往家带,时间一久,家里的盆盆罐罐也聚了不少。他怕家人不爱惜打翻了,特地订了一个架子,一层一层摆放整齐,放在东厢房的窗子下。这样,即便是放假在家也天天有花看,日日有香闻。每天早上起来洗漱过后都要到花草前呆上一阵子,逐盆逐棵地查看,有时动手扶一扶,把土压压紧,有时把叶子剪剪齐,把枯枝败叶清理掉,仿佛只有这样才两不亏欠:人为花付出,花为人绽放。
      这个人就是李心明。
      和大多数人家一样,李心明家也是三间堂屋一间厨房。堂屋是分家时所得,和前面弟弟家一样,下面是半人高的青砖墙,这在当时除了两口水井之外,村里仅有的两处青砖垫底的建筑——这曾让多少担心被雨水掏空墙根的人家羡慕过,眼红过。厨房原先是土坯墙,后来由自己翻盖成了现在的红砖房。
      堂屋分厅堂、东厢房、西厢房三部分。李心明和妻子住东厢房,两个女儿住西厢房,儿子大了没地方住,在厅堂里搭了个铺。厅堂里除了靠后墙处摆放的一方条几、一张八仙桌和四只长条凳,别的也没什么家具——所有的农具都归整到西厢房去了。刚加铺的时候,感觉把厅堂占去了一半,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拥挤和狭小了。悬挂于后墙之上的那幅中堂,倒给人以遐想的空间:远处,一轮明月半挂山腰;近处,一段树枝上栖息着两只鸟儿,一只昏昏欲睡,一只引颈远眺。中堂的两侧是一副白底暗花黑字对联,上面写着“明月、幽谷、栖鸦,小桥、流水、人家”的字样。再过去,一组四幅屏分挂两边,上面是用行、草、隶和正楷写就的古人的诗词名句,字居中,上下各有一幅扇形的花鸟图案。整个画面色彩清新淡雅,布局简洁明快。这也是与别人家不同的地方。别人家多是伟人肖像、孔雀牡丹配以朱红对联。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初来晋江,请大家多多关照。此文已经完结,绝不弃坑,请各位放心“食用”。
    请大家多多评论,多多指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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