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再见，是不是意味着再也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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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里开始有考生三两步出。海末按防盗器打开车锁。江湛没说话，拉开附驾车门不请自上。
短短两天，单独相处不过寥寥片时，竟似已有默契：能在大批考生涌出前离开，又何必授人以话柄。
“一会就回去吗？”海末坐进车后江湛问，语气如老友般熟稔，且跟昨天一样，接过海末的包与自己的包并放膝上，再自然没有。
海末点点头。发动车子驶离考场院门。
江湛看一眼表，“去吃点东西吧？”
海末犹豫。犹豫间江湛道，“左转。”淡淡语气沉稳有力，不像老姜那么强势得令人反感，却也不容海末置疑。
“我知道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餐馆，带你去尝尝。”车转向左边马路，江湛道，“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我们速战速决，争取让你五点前出发。”
海末不语。心如装了潜望镜，看得见刚还横亘的隔阂缓慢消融。
“对了，19号，”江湛突然想起什么极重要事情似的问，“案例题每道题都有规定答题位置，你没答错吧？”
海末侧眸看他一眼，他此刻郑重关切神色令她胸口一暖，“没答错。”海末说。
“那就好。”江湛放心吁气的样子令海末胸口再次暖了暖。“考试前辅导老师告诉过我们，一定看准规定答题位置再答。”转头看着海末，“你心还蛮细。”
海末笑笑，“大老远跑来，不心细点怎么对得起这来回来去地奔波。”
“希望你能一次过。”江湛语气极认真，“虽然通过率只有32%，我希望那32%里面有你。”
按抑住潮涌般感动，海末同样认真地说，“谢谢你。”
“不用谢。”江湛轻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再开夜车来北京。一个女孩子，太辛苦。”
握方向盘的手暗使力，海末看见自己双手指节都泛了白。
她一直以为她只要有伊洋嫣然苏苏就足够，如今始知，并不是。
心底隐隐有种柔软在渴求，渴求停留，哪怕忧伤，也想多一刻和他在一起。却又格外明白，人如星辰，各有自己的运行轨道，相遇时或许能放射出灿烂光芒，但绝不可能改变固有行迹。他没有理由挽留，她亦没有理由停留。
面上神情因此再平静没有，“做建筑的，吃不得辛苦怎么成，我早就习惯了。”
江湛仍在看她，太仔细，以致亦看到她泛白指节，只是有几个似老姜那般不知深浅，读懂了她的克制，也就知道了进退，遂淡淡一笑，另起话题问海末，“你腕上的银镯子哪里买的？”
海末暗吁一口气，放松下来的同时，声音不由也低下来，“我外婆留给我的。”
“叮叮噹噹的，像紫霞的手链。”江湛捕捉到海末眼底的黯然，淡淡一句再次打住话头。
完全陌生的两个成年人，想靠近谈何容易，太多的不了解固然有神秘，只是字字都需小心，不知道哪一句就会触动对方伤痛与避忌。不似少年人，清水白纸般，一眼望穿的明澈，可以倏近，也可以倏远。
海末没有看过《大话西游》，她根本就没看过什么电影，念书时没有时间，工作后更没有时间，晚上偶尔看看电视，也只看综艺娱乐和动画片，她太需要用那些清浅易解的快乐驱散她心里的寥寞孤独。因而无从知道江湛嘴中的紫霞是谁。略有好奇，想问终是没有问出口。
江湛也已转过头看路边，“就是这里。”
车停好，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餐馆。
餐馆果然很小，只有六张桌子。
江湛显是这里常客，笑着跟老板打完招呼，引海末至邻窗一张桌旁坐下，如数家珍般介绍，“这里的馄饨是福建特产，馄饨皮儿是用精肉敲打做成的，叫燕皮馄饨。”灿然一笑，像个拿好吃的出来与小朋友分享的孩子，“个人认为，很好吃。还有香菇仔排饭也不错，一会儿给你打包一份，路上饿了吃。连饭带菜在一起，吃起来也方便。”
海末看着墙上餐牌，有馄饨，手擀面，腊汁肉夹馍，和各种饭，其中就有江湛说的香菇仔排饭。
馄饨馅有好多种：鲜肉虾仁，鲜虾蛋黄，鲜肉火腿，鲜肉皮蛋，鲜肉香芋，鲜肉雪笋，鲜肉双菇……
海末仔细地一小块一小块餐牌逐个看遍，像看各种建材的标号和报价单。
对面这个男孩如此细心，她必须得为视线找一处落点，方不至让他看出她强抑的感动与感伤。
“哪种馅儿比较好吃一点？”海末视线仍停在餐牌上问。
“你自己凭直觉选。选中哪种叫哪种。”江湛道，“人在口味上的直觉大都很准，跟选择爱人一样，类似一种基于本能的自主倾侧。”
“馅儿里不会有肥肉吧？”海末嘴里问着，思忖地却是江湛的后一句话，选择爱人的直觉就一定准么？基于本能又如何？每个人爱的心灵都不一样，也许有一天碰到更好的，推翻直觉悖逆本能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你怕吃肥肉？”江湛不知道海末此刻神情中的惘思是因他那句话而起，以为她只是单纯担心馄饨馅儿里有肥肉。
海末终于不再看餐牌，却也没有看江湛，目光虚虚落在他身后，轻轻“嗯”一声。
“没有，馅儿里都是精肉。”江湛深望住海末答。她得到答复后瞬间放下心来的表情在江湛看来是又一种感觉，像个暂时放下戒备与警觉的小兽，惹人惜怜。
“那，鲜虾蛋黄吧。”海末想了想说。
“一份鲜虾蛋黄。一份鲜肉皮蛋。”江湛对餐馆老板吩咐，又要了一份香菇仔排饭打包，两样凉拌小菜和饮料。
海末看着他，他望住餐馆老板吩咐的语气很是谦和有礼，却隐含一分令海末惊畏的气度。这气度她自小看大，太熟悉。这气度，令海末觉得这一刻的江湛离她好远。
“我猜你大概会点这个，要么就是鲜肉虾仁。”点完餐，江湛回眸对海末笑道，“海滨城市的人，是不是都偏爱吃海鲜？”神情中不见了刚刚与餐馆老板说话时不自觉流露的令海末惊畏的那种气度，而是自见她以来一直的和煦温暖。
“不全是吧……”海末缓过心绪，略有失笑，“可能因为海产品一向吃的比较多，口味上习惯了而已。”
“你会做海鲜么？”江湛问，“比如螃蟹。”
海末没想到江湛突然问起这个，微怔一下，“家常吃法还可以，清蒸或炝汁，别的就不会做了。”
江湛淡淡笑一下，“19号，回去后在CSE论坛休闲区发张水帖，好么？”他话题换得太快，海末不觉又一怔。
江湛在包里翻出记事簿和墨水笔，在记事簿上写了一串号码，写好撕下那页纸放在桌上推至海末面前，“这是我们这届CSE考北京考生的Q群号。你如果不想到论坛发帖，加这个Q群也可以。”拧开饮料瓶盖，给海末杯中倒了半杯饮料，“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顺利平安到了家。水帖或者Q群信息，一句话就好。比如，”脸上绽起一抹笑，突然学起小沈阳二人转里的腔调，“‘我~~~到家啦！’”
海末莞尔。往昔岁月，有不少男孩子追过她，约过她，但从没有一个像江湛这样逗她开心。原本搞怪的诙谐经他表现也不显贫嘴滑舌，让海末莞尔过后，愈加贪恋，愈加惆怅。
馄饨端上，蒸蒸热汽中鲜香四溢。海末本就不饿，香味入鼻更令她觉得怆然，如繁华世景背后的苍凉荒寂。
何必呢？她垂睫看着那页写着Q群号的纸想，相遇之前，有你是谁，相遇之后，有谁是你。他的关心在在暖她心脾，但如果这关心只会增加她牵绊纠结，她宁愿逃离拒绝……
隔着蒸蒸热汽，江湛在桌对面凝神看着她，她眉心的微蹙让他约略读懂她的惊怯退缩，“先留着。什么时候想加入就进来看看热闹。不想加入就丢掉。我并无勉强你的意思。”
他怎么会勉强她。即使没有老姜作前车之鉴，他也不会。他只想用她能接受的方式，在分别后，不失去她的音信，不失掉与她联系。
海末拿起那页纸，折好收在包里，“我在CSE论坛的ID叫Mr.Krabs。”海末静静相告。
在CSE论坛交流区下载资料必须是注册用户才可以，海末尽管万年潜水从没说过话，却有注册。
如此，亦是表明，她不会加入那个Q群。
她不喜欢□□，就像她不喜欢与不熟悉的人太多接触，无论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还是有意无意地以言语试探，那种逼近令她惶然。
“我以为你会叫Sponge Bob。”江湛略感意外，“你车上喷了那么多只海绵宝宝……”
海末摇头轻笑。都多大年纪了还海绵宝宝，就算大家穿着马甲互不相知，她自己这关也过不去。人老由心老，不敢尝试，不敢冒险，不敢突破，不敢一脸沧桑还涂艳粉唇膏梳麻花辫扎蝴蝶结假装自己是小女生，在这方面，海末仿佛从未年轻过。何况那满车的海绵宝宝是伊洋的杰作，并非她本意。而伊洋说过，她酷爱赚钱攒钱的劲头与蟹老板不相上下，所以才起了这个ID。不过这番话就没必要说与江湛听了罢。
“吃吧。晾了这么一会儿，应该不烫嘴了。”江湛说。怕海末不好意思，体贴地率先执匙开动。
馄饨咬在嘴里，皮滑馅鲜，以味觉论是海末吃过最好吃的馄饨，却吃了几个后再也吃不下去，又不好自己不吃看着江湛吃，惟有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饮料，间或挟一筷小菜，打发眼睛和嘴巴。
江湛吃相很斯文，仿佛不论胃口好坏、东西合不合口、有多饥饿，他都不会饕餮。海末尽量不多看他，心底漫漫绕绕起留恋、不舍、渴望、期待。
到要分别了，她才恍然发现她身体里竟也有疯狂执念，如果江湛留她多待一晚，四处逛逛，看看天安门的夜景，鸟巢，水立方，或只是让她回旅店好好歇一歇明天再走，她未必不会答应。
感情的凶险不在于否定与躲逃，在于长久以来的鹄候与空置，由此使原本平凡的邂逅变成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明知有相聚就有离散，爱的尽头是不爱，希望过后是失望，不动心则已，一旦动心仍会其势如荼。
“19号。”江湛突然叫海末。
海末从墙壁挂的粗劣装饰画上转回目光，“嗯？”
“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么？”江湛笑笑，“除了Mr.Krabs。”
“海末。”海末低声说。忧伤愈甚。知道名字又如何。就像她知道他叫江湛，也不过是日后想起他时，知道想的那个人，叫江湛，而非无名无姓的一个朦影。
“泡沫的‘沫’？”江湛眼睛一亮，颇有兴味地问。
海末摇摇头，想说是【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的【末】，那是她父亲为她起这个名字的含义，又觉太矫作，像文艺女青年的作派，便没有说，“是末尾的‘末’。”
“也是，哪有人会用那个字作名字。中国人起名字向来讲究，一戳即破的泡沫，不吉利。”江湛展齿一笑，“不过如果是那个‘沫’，你的名字就跟我的一样，都是三点水旁。”
海末微微笑笑。想起很久以前，她还在念中学，不知从哪里兴起一种说法，两个人名字如果笔划一样或偏旁一样，就是命定的缘分，一旦在一起就再也不会分离。引得许多本无意思的男女同学，经此在意了对方，走在一起，尔后用事实证明，此种说法的无稽与荒谬。
“吃好了么？”静默片刻，江湛问。他碗里那份馄饨他已吃完，海末碗里的馄饨还剩多半。
海末点点头，“吃好了。”
江湛招呼老板结账。海末没有再跟他争。且由她接受一次他的照拂罢，最后一次。
收好找零的钱，江湛再次看一眼表，“能找到路么？”昨晚到现在，这是他第二次问她同样问题。海末真想告诉他找不到，让他送她一程。话出口，却与昨晚所答一样，“应该没什么问题。”
江湛笑笑，“你是我见过惟一不是路痴的女孩子。”将适才写Q群号码的记事簿和墨水笔收在包里，拎起打包餐盒站起，绕到海末身边，轻轻握住她手臂，扶她起来。
海末面微红，却不好挣脱，他神情那么坦荡自然，如老友，如英伦绅士对偕行女伴，不涉尘埃不涉私情，她若挣脱，倒显得她心有别念，只好由着他扶，随他走出餐馆。
餐馆外，时近五点，日已西斜，西斜的阳光却仍灿烂大好。灿烂大好阳光下，江湛灼灼望着她，“我就不送你了。”顿一顿，“回去路上不要急。累了就到服务站休息一下。反正试已经考完了……明天晚一点上班或者干脆请一天假休息，你们老板不会说你、扣你薪水吧？”
海末按开防盗锁，“不会。”
“上车吧。”江湛说，拉开附驾车门，把打包餐盒放在附驾座位，又接过海末的包也放在座位上。
海末上车。车匙插进锁孔拧转，左脚却迟疑着不肯落踩离合。
“19号。”虽然已知道她名字，江湛却仍叫她19号，仿似一个昵称，一个暗号，像张丹枫嘴中的小兄弟，艾萨特呼唤他的小东西，专属于彼此。
海末转头，眼里是不自知的惘惑哀伤——若知，她定不会允许自己看他。
江湛从包里拿出文具盒放在附驾座位上，“这个给你。”手搭在车门边缘，腰略弯，目光深深锁住她，“像你那样子铅笔散放在包里，容易把其它东西弄脏的。”
海末垂眸看着文具盒，文具盒上她弟乌溜晶亮大眼正对她粲然而笑，低声婉拒，“你还要用呢……”
“几块钱的东西，没必要跟我这样客气吧。”江湛淡淡一笑，“我用的话可以再去买。”
“谢谢。”他既这样讲，海末就不好再拒绝。如同很多时候，说是矫情，不说亦是一种矫情。
“把前后车锁都落下，任何人拦车都不要停。”江湛叮嘱，声音很轻，犹有微叹，“还有，回去后别忘了到休闲区发张帖子……”
海末点点头。左脚终于落踩离合，手挂一档，右脚轻下油门，发动机嗡转声起，海末直直望着前方，“再见”二字辗转舌尖，到底还是随着左脚轻抬离合的动作消没于唇齿之间。
附驾车门将关未关之际，江湛没有说再见，他说的是，“一路顺风。”
发动机转速到2000，海末左脚再下离合，挂二档，油门跟上，小SPARK缓慢开走。
当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江湛伫立目送的身影，“再见”二字方在海末舌尖幽宛挣出。
而再见，是不是意味着再也不见……
看着小SPARK缓慢开走，江湛如同亲见车中女子先是二档，继而三档，在后视镜所及距离内，就是没有加速至四档或五档。
彼此间这无从挽留无以言说的眷恋，他明白海末就像明白他自己，即便迟一秒离开各自视线也是好的……
从包里翻出手机，江湛随手拨了一串号码，电话接通，他闲闲淡淡对着电话那端的人说，“滨城的项目我要接手。”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再见，是不是意味着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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