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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奴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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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受了很大的委屈。
她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地跑来跟他抱怨。
她对他看起来很依赖。
可乱世中的依赖,要么有利可图,要么别有用心。
姬泽之将手中的竹简一推,笑得散漫,说得随意:“我不设中军帐,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当然知道。
但麋鹿不知道。
于是,她就只泪眼朦胧地看他。
“叛徒和刺客,会塞满每一个阴影。”
他伸手,屈指,轻轻点了点烛光下的阴影。
“但你目标明确地闯了进来。告诉我,为什么?”姬泽之的目光如利剑。
哦,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但麋鹿可以不知道。
朝暮的泪水流得更急了,却抽噎着,一字一句道:“我就是知道,知道你在哪。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倔强地看着她,十三四岁的女孩,没有什么应对冤屈的经验,就只是执拗。
他看着她的泪一滴滴砸落下来,像扯断的珍珠串。
“那就睡这儿。”他终于开了口,语气依然冷淡,却无声地让步。
既然硌人,那就睡这里。
天蚕丝绒的被褥,全羲和再找不出第二份。
天蚕丝绒属于四荒特产——天蚕绒只有天蚕主生死之时产一线,而四荒天蚕主,生死相继,一段时间内只能存在一个。
这自然是极珍贵的,姬泽之打下四荒之后,收缴了所有的天蚕绒。
一件顶级护甲即将横空出世,很多人都这样想。
但他只是用它们做了一套床褥。
用天蚕丝绒做床褥!
姬泽之的那些诨号也不是白来的,他总有各种出人意料的做法。
而现在,这套天蚕丝绒即将发挥它的作用。
朝暮赌气样地躺了过去。
可闭上眼睛,思绪里却是一片冷静。
她是在掀开帐帘的时候才察觉到不对的。
姬泽之是失去记忆转世重生,可她却是带着记忆,一次又一次在时空线中穿梭。
每一世的经历,对她来说才是影响更大的。
此前,她也一直觉得,身份设定只是因为獬豸需要把她合理地糅合进当时的世界线里,但换一个角度想,这其实不失为一种保护。
给她另一个身份,另一个设定。
和现在的她截然不同,却又能从她性格的底色里找到些蛛丝马迹。
她必须要跟姬泽之产生情感纠缠,才能完成因果线。
而身份设定,就好像在将她分割出一部分,专门用来跟姬泽之谈恋爱。
剩下的那一部分,则稳定着她的自我。
她必须冷静地和他相爱,才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穿梭里,被那跨越生死的情感所压垮。
她必须拥有抽身离去的能力。
所以,和姬泽之谈恋爱的,必须是小哭包麋鹿,而不能是朝暮。她要暂时地沉浸到这个身份设定中去。
而这,绝不是獬豸会考虑到的事情。
或许,这是姑姑给她的一场试炼,希望她成长,但也要预防她迷失。
朝暮默默地想着,心里却有一种不安感。
因为这种做法,好像透着一种浓浓的末路感:剩下的路要她一个人走了,所以姑姑才要尽力把一切都教给她。
不会的,朝暮安慰着自己,怎么可能会有让姑姑,让晟族走上末路的事情呢?
朝暮渐渐睡去,身体却在不安里无意识地蜷成一团。
姬泽之看着那小小的一团,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侧,无人窥探的星海在静静闪烁。
旁边的竹简里,是乱世中千万人无声的厮杀与鲜血;
奢侈的天蚕绒里,却睡着爱哭又娇气的小团子,盛世才养得出的人间富贵花。
*
朝暮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姬泽之并不在。
天蚕丝绒确实很舒服。
但是朝暮却醒得很早。
她是被痒醒的。
一开始是背部,很快扩散到了双臂、双腿……全身。
朝暮一看,这才发现,身上居然起了若干小疹子:分布得倒也不密集,且极小,不仔细观察还真观察不出来。
好痒啊,朝暮忍不住想上手挠,心里却又知道这种肯定越挠越痒。
一时间,一汪眼泪又蓄满了眼眶。。
又要难受哭了。
姬泽之掀开帐帘一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少女坐在床上,细密柔软的发顺滑如墨色的锦纱般披落着,眼尾被逼得通红,却还竭力地忍着,把眼泪逼留在眼眶里。
姬泽之弯了弯唇。
而朝暮也在这时候察觉到了“别人”的到来,蓦然抬头。
四目相对,朝暮一时分了心,本来还能忍住的眼泪哗地落了下来,蓄着的泪水倾泻而下,眼睛瞬间整个变得通红,好像本来强自忍着,偏看见他的那一刻,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眼泪顺着脸颊滴落手背。
多可怜呀。
虚假的怜悯与真实的欢愉,在湛蓝星海里混合。
见他走近,她本来下意识地身子前倾,却又兀地收住了,像是还在为昨晚的事情赌气。
“不难受么?”姬泽之有些恶趣味地问朝暮。
他怎么知道?
朝暮瞪大了眼睛看姬泽之。
姬泽之却并没有回答她的疑惑,而只是挥了挥手,让早就候在外面的女军医进来。
她睡觉不老实,很喜欢踢被子。
姬泽之晨起看时,那被子已经被她踢得蜷缩到了角落去。
他有些好笑地上前给她整理,手碰到被子却才愣住。
刚才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就好像……他已经做过千万遍,顺手得很。
而他刚才,那种无奈又纵容的好笑感,也是全然陌生的感受。
姬泽之收住动作,看向朝暮。
她的睡颜恬静又安谧,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乱踢被子的调皮蛋,乖巧得能掐出汁液来。
她给他的感觉很特殊。
从一开始,姬泽之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让他不喜,却又不想放手。
但现在,他想通了。
他不允许这份特殊被其他人掌控,既然不想放手,那就拿在手心里好了。
妖族和人族的高层都有养怡奴的习惯。怡奴是奴隶的一种,却并不负责干活,而是供主人赏乐,近似于宠物。他并不太喜欢,那种去人格化的做法让他厌恶。可现在却突然觉得,养一只也没什么不好。
朝暮不知道他的想法,却能看到他的星海。
她乖巧地伸出手臂来给那女军医检查,感知着他情绪里的偏执与傲慢。
那是原始人姬泽之所没有的东西。
是成长环境的差异,还是说上一世会留下影响?
朝暮还不能确定。
但是,她可以确定,她不喜欢他的傲慢。
十三四岁的女孩,胳臂相比于后来的纤细,要肉嘟嘟些,看起来很好捏。
她悄悄歪头,躲在军医身后看他,似乎在打量他的可信与否。
他的小怡奴很可爱。
不错的决定。
而一旁的军医,在经过一番查探之后,脸上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
姬泽之显然注意到了,他面色一沉:“到底如何?”
“这……”女军医吞吞吐吐,打量着姬泽之神色道:“回将军,这位,姑娘的问题并不严重……”
姬泽之的表情稍稍松弛了些。
“只是,平时清洗沐浴的水,可能需要斟酌一下。”
显然,这答案是朝暮和姬泽之都没想到的,两人的眉头同步一皱。
只不过,一个可可爱爱,一个让人心颤。
“就是,”女军医吞了口唾沫:“这位姑娘,所有近身的水,都务必要用纯水。”
终于说完了结论,女军医低下头去。
心里却暗自疑惑,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出了错。
那小姑娘不过是从俘虏堆里挑出来,有幸得了将军青眼做了怡奴,如何有这种娇气富贵病?
要知道,只有九大泉产出的,才是纯水。
而那九大泉,乃是大妖出生之地生成的天然泉眼,若是当时当地使用也就罢了,若是运输而来,那可真是耗费不知凡几了。
日常都用纯水……
这,这,除了人、妖两族最顶上的那些个,谁供得起这个?
却不想,姬泽之听了这话,请并不很为难,反倒是放心不少的样子,让她退下去了。
女军医一边往外走,一边同情地看了朝暮几眼。
看来,这个小怡奴的幸运马上就要结束了,这样的娇气病,看将军那不甚在意的样子,应当是不会要她了。
多水灵一个小姑娘,真可怜。
明明乱世中见惯了可怜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女军医却对那个小姑娘格外多几分同情心。
而留在帐中的两人——
朝暮看着姬泽之,眼泪汪汪:“好难受,我能现在去洗澡吗?”
姬泽之戳了戳她脸蛋,给她戳出泪来:“真爱哭。”
他的心情很不错。
朝暮看着湛蓝色的星海确定道。
那偏执与傲慢里,姬泽之到底想了什么?
他好像从那开始,对她也温和了许多,心情也好了很多。
算了算了,还是洗澡的时候再琢磨吧。
身上实在是太难受了。
*
庖汝第六次被抓了过来。
还是那熟悉的场景,坐在上首的熟悉的面具,分列两侧的熟悉的敌方将领。
就是换了个帐子。
庖汝心道:这人真是同传闻中一样奇怪。
但他还是说出了一样的台词:“我不服!那地方狭窄,我才施展不开的。”
本来就是嘛,庖汝泉那出口那么狭窄,他块头这么大,施展不开才输了的。
一旁的楮黎诸将领呼吸一窒,纷纷看向上首的姬泽之。
八成又是要给他放了。
可这一次,姬泽之却不像以往那样好说话,他百无聊赖般把玩着手里的令牌,只把庖汝等得快急了,才道:”再来一次也无所谓。只是,庖汝泉,我要用。”
庖汝:???
众将领:???
这是个什么讲究,要粮草要兵马要项上人头都合理,但是……庖汝泉?
不待众人想出个所以然来,帐帘却又被掀开了。
洗完纯水澡,通体舒泰的朝暮,不作多想,去抱了小白,带着红香、绿玉回来找她的天蚕绒了。
她也没想到,姬泽之的办公帐子和休息帐子,居然是同步随机的。
少女掀帘而入。
清香随之而来。刚沐浴更衣完毕,香味显得尤其清晰。
少女一袭白裙,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乱世佳人多浮萍,独她白骨开牡丹。
本来各有心思的众人,一下子全都愣住了,什么心思想法,全都抛诸脑后,每个人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三个字。
她好美。
当然,姬泽之面具下的脸色不太好。
但庖汝却先他一步开了口,硕大的块头,哼哧哼哧跑到朝暮面前,当头就拜:“神明娘娘,呜呜呜,您终于回来了。”
一个两米多的大妖,呜呜呜起来,场面委实太壮观了些。
姬泽之忍无可忍,直接从榻上起身,走了下来,一把将朝暮从庖汝身前拉开,揽到自己旁边。
看也不看庖汝一眼,姬泽之将朝暮带到众将领前,一字一句地宣布:“她是我的怡奴。”
才不是什么神明娘娘。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奴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