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吧，圣器还有一个》不己道

24、过往

　　“我没有家了，轩辕。”
　　小凤凰人生的唯一一次狼狈。

　　她穿着战袍，染满了血的战袍，跪在他的脚下。

　　她不再是懵懂又高贵的小凤凰，而是为万千妖族匍匐在他脚边的阶下囚，任他拿捏，由他处置。

　　人族和妖族的第一次交战是因为什么呢？
　　不记得了……

　　利益还是正义，似乎并不是那么分明。

　　天生强大、行事简单、繁衍缓慢的妖族，和生来弱小，却拥有智慧和群体作战能力的人类，似乎已经无法在有限的资源里调和。

　　当时，小凤凰跟他告别的时候，还笑着同他说“先生，来年请你喝千红万艳啊”。

　　他笑着摇头，看她渐行渐远。

　　可是，来年，唯一的红与艳便是在战场上的鲜血了。
　　偏爱画本子的小姑娘，披挂上阵，在无尽的厮杀中一点点染上肃杀之气。

　　可是，输了啊。
　　他赢了，她输了。

　　他是人类首领轩辕氏，她是妖族女帝凤凰。

　　如今，她等着他的处置。

　　袖子下的指节几乎要被他捏碎，喉头攒动，身后人类大军林立，轩辕竟发不出一个音节。

　　“请……轩辕殿下，放过余下妖族，凤凰愿以身化永生火，以赎罪孽。”
　　字正腔圆，她的声音洪亮许多，许是在战场上施令日久练出来的。

　　“永生火”三字一出，身后将领一阵骚动，贪婪的窃窃私语在悄悄蔓延。

　　轩辕用力闭了闭眼，垂眸看向脚边的她：“凤凰儿，你恨我吗？”

　　你恨我吗？

　　凤凰儿压得身子颤抖，才忍住了没有一下子抬起头来。

　　可他却说：“看着我，告诉我答案。”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润温柔。

　　凤凰儿缓缓抬头，羽睫轻颤，她缓缓摇了摇头：“不恨的……先生，不恨的。”

　　她该说些恭敬的话的，为了她身后那些瑟瑟发抖的妖族。但是，但是，她怎么能，连一句真心话都吝啬于他？

　　桃花树下，把烂醉如泥化成原型的小凤凰抱回家的先生啊。

　　“好，嫁予我，我留妖族性命。”

　　嫁……他？

　　凤凰儿终于忍不住，瞪大了眼看她，彷佛回到了少时懵懂状态。

　　身后的人族将领却爆发出一阵调笑欢呼声。
　　是了，永生火算什么呢，日日囚于深宫，不仅可以压榨凤凰血脉，还可以尝尝妖族女帝滋味。

　　这才是应有的战利品啊。

　　她仓惶看他，他却已转身上马。

　　大婚之日。
　　凤凰木然任由其他人给她妆点打扮。

　　直到她看见轩辕。
　　他打扮得，真像个俊俏的新郎官，肖似她看的话本子。

　　凤凰儿一时恍惚，不觉，轩辕已经在他身侧跪下。她回过神来，连忙想要跟上。

　　却听见他说：“自今日起，不肖子孙不再踏入人族领地半步……”

　　她愈发恍惚了。

　　可轩辕牵起她的手，祭出“天地脊”。

　　当年，她们随侍神明娘娘身侧的时候，神明娘娘时常出些题目考校她们，拔得头筹的，便能得到神明娘娘的赏赐。
　　轩辕总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他得的赏赐多了去。

　　后来，连神明娘娘都犯了愁，问他想要什么。轩辕沉吟良久，说“所愿皆所得，再无别求”。

　　神明娘娘便笑了。
　　风华绝代，熠熠生辉。
　　她说：“那就送你一把钥匙，轩辕，打开你的所欲所求。”

　　接过钥匙，轩辕竟一时慌张失措。他向来稳重的。

　　后来，她也见过他用这把钥匙凭空打开一个空间，里面是世外桃源般的景象。
　　是了，这样子的田园生活，向来是轩辕喜欢的。

　　小凤凰觉得自己有了答案。

　　可现在，轩辕是在干什么？

　　他要，脱离轩辕氏？要带自己和余下的妖族去天地脊？

　　凤凰儿好恍惚。
　　却也只能跟着他恍恍惚惚地往前走。

　　就像以前，她懵懵懂懂，跟着什么都懂的先生往前走，什么也不用想。
　　什么战损、什么粮草、什么战况，统统不用考虑。

　　恍惚间，似乎就过去了几年。

　　长大的小凤凰终于明白过来。
　　哦，原来他的所求，并不是世外桃源，而是有她的世外桃源。

　　因为要有她，所以希望世界再美好一点，再美好一点。

　　先生欢喜她，爱慕她。
　　以至于，哪怕成为轩辕氏的罪人，也要牵起她手，做她爱人。

　　她又一次坐上花轿。
　　天地脊的人族和妖族都觉得，她是为了报恩。
　　毕竟，纵使轩辕再温和，也是曾经的人族首领。妖族惶惶不可终日，害怕这安谧随时就要失去，但倘若她嫁给他，那便是一家人了。
　　多令人安心。

　　她是为了报恩吗？

　　洞房花烛夜，轩辕要去书房的时候，凤凰儿知道，他也觉得她是为了报恩。

　　她没有拦他。
　　却在他的画作即将完成的时候，悄悄来到他的身侧，抢过那张画，上面是鲜活的她。
　　“先生，你在偷偷喜欢我吗？”

　　轩辕的脸一下子整个涨红了。

　　“对不起，如果你……我以后都不会……”

　　小凤凰拦住他的话，用她的唇。

　　“那我，就光明正大地喜欢先生吧。”

　　“凤凰儿，你不必……”
　　他还是不信。

　　“你从今以后只许画我一个人。”

　　轩辕顿了顿，说“好”。

　　“你要天天给我读话本子，每天读十页，不，一百页！”
　　“你要天天陪我看月亮。”
　　“还有天天陪我玩秋千。”

　　“哦，要是话本子读完了，你要给我写。”

　　轩辕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只会说好。

　　凤凰终于敛了调笑神色，牵着眼前人的手，珍而重之地说：“我一知道什么是爱，就来爱你了，轩辕，你不要嫌我笨。”

　　他沉默良久，千万情绪都梗在喉头。
　　最后，只剩下全力以赴的吻。

　　火光中，他与她吻得缠绵。

　　朝暮瞪大了眼睛，看着火光中的影像。

　　月圆之夜那天，姬泽之好像也做过相同的事。
　　原来，这是相爱的人才能做的！

　　“姬泽之……”

　　朝暮话没说完，就被姬泽之打断：“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当然也想到了那次亲吻。
　　在他的记忆中，这种野兽一般的互相撕咬，只是一种发泄，一种粗鲁的、不堪的发泄。或许是当时的他被疯狂侵蚀理智，或许他本就不堪，让神明陪他一起不堪也不亏。

　　反正，他不会是因为这种……
　　而且，这种温柔又缠绵的吻，他们好像很幸福，很沉迷，根本就不可能。

　　朝暮被他急急的打断弄得一愣。
　　她当然知道啊，姬泽之当时，只是因为疯狂压制理智嘛。

　　她奇怪地看了一眼姬泽之，郑重其事地承诺道：“你放心，我知道的啦。以后月圆之夜，我不会让你再做出这种违背本心的事。”

　　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地，姬泽之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逼出几个字来：“那以后的月圆之夜，还真是要劳神女费心了呢。”

　　朝暮乖巧一笑：“不客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知道姬泽之很可能知道伴生器皿和她的关系，她就忍不住想给他找点不痛快。

　　火光中，画面继续变幻。

　　祥和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没有源头，也没有过程，似乎被人为删改过的画面，跳跃得厉害。

　　一只浑身是血的小妖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天地脊，挣扎着要见凤凰儿。

　　他说，他读懂了神明的契机。

　　“人与妖，不得结合。”
　　说完，小妖便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轻轻松松几个字，终结了轩辕和凤凰儿的美好生活。

　　像是专为了验证他这话似的，天地脊内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怪事，四季如春的气候突然开始忽冷忽热，四周的地形地貌也开始变得不适合生存。

　　是神明的惩罚吗？

　　这个埋在所有人与妖心底的疑问，没有被问出来，却始终徘徊在心底。

　　太阳消失的那一刻，长夜里，所有的疑问终于爆发。

　　屋子里，凤凰儿在艰难地生产；屋子外，所有的人静默地立在风雪里，等待着一场抉择。

　　冲天的红光升起的那一刻，像是惊雷炸响。

　　轩辕立于屋前，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次日，他带着凤凰儿，去了后山的林子里。

　　信仰至上的世界里，多重的恩情都必须为之让路。

　　可是，这场妥协却并不是终点。天地脊里的人族突然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消失，而后山的林子里，奇怪的野兽却开始哀嚎不止。

　　矛盾再次被推上台面。
　　而不眠不休研习的轩辕，也终于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当然不会相信这是神明的惩罚。
　　神明娘娘增他天地脊时的笑容，就像是一个温暖的长辈，和善地调侃着情窦初开的小朋友。

　　可是，有人改动了天地脊的源脉。
　　这个结论让轩辕久久不能言语，居然有人，可以入侵神的领域，这是何等的力量，又是何等的不臣之心？

　　他必须阻止此人的狼子野心。
　　而唯一的解法，轩辕的笔尖在五行元素中游移几瞬，把那个火字圈了出来。

　　烧了后山。
　　烧了育生林。

　　可是，烧不掉。
　　赌上众人对他最后的敬仰与信任，结果，就是在众目睽睽下，火焰熄灭之后，育生林在转瞬之间复生。

　　轩辕执意再烧。
　　一次、两次、三次……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周围的人与妖，看着眼前这骇人的景象和几近癫狂的轩辕，眼神里的怀疑越来越浓重。
　　“人与妖……终究不合天理，轩辕，你，神明不可违逆啊！”

　　“轩辕。”
　　凤凰儿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轩辕的理智瞬间回笼，急急忙忙迎上去：“外间甚凉，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凤凰儿却笑着握住他的手：“好像真的是最糟糕的那个猜测呢。”

　　“凤凰浴火重生，我若不死，育生林永生。”

　　“轩辕，好好照顾她。”
　　“异化已经种在我们的血脉深处，但小孩子还有救，先保住他们吧。”
　　“有人以神明弄权，若有可能，警示后来人和……外面的人。”

　　“凤凰儿，别说了……一定还有，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一生杰出骄傲，轩辕第一次由衷地感觉到无能为力的痛苦。

　　凤凰儿转向众人：“请大家，给我和我的爱人，最后三天吧。”

　　风雪中，众人默然。

　　“黛儿，我的小黛儿，要好好的啊。”
　　凤凰儿拥着火红的蛋，轩辕拥着凤凰儿，穷尽最后一丝缱绻、

　　第三天夜，最后一个纯种人类，轩辕，异化。

　　看着满后山的，异化了的生灵，凤凰儿突然有点感慨。

　　大家用尽所有的理智，控制住兽性，成全了他们的最后三天。
　　信仰面前，他们给了他们能给的所有。

　　凤鸣不息。
　　凤凰儿化身永生火，焚尽育生林。

　　而滑落的那片尾羽，落在了一只巨大的蚊子身上，缠绕出一圈又一圈缠绵的血痕。

　　可育生林还是再长了出来。

　　唯一的变化，是那座平常的后山，突然拔地而起，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