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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怀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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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路并不长,未走多久,周边挂着灯笼的人家便渐渐被昏暗的夜色取代了。
这条小巷的尽头是一片茂密的树丛,透过草叶的缝隙,还能瞥见远处稀碎的暖橘色光点。
隐约瞧着,像是湖水的波光,再仔细一瞧,又像是灯笼的火光。
怀着好奇,魏无羡穿过重重掩映,飘到了树丛后的另一头。
看到眼前之景的那一刻,他忽然愣住了。
或者应该说,是觉得奇怪,有些不解。
这是一片漂浮着点点河灯的清水湖,水波缓,水势活,应当会将这些在纸壁上写满了对逝者悼念的河灯汇入江中,任其漂流。
魏无羡曾听闻,被亲眷放了河灯的孤魂野鬼,回到住处的时候,整个路上都是万里光明,一片辉煌。
不过呢,据说这个景象只有那只鬼自己才能看到,魏无羡没有亲身体验过,也不知道它是真是假。
哎等等,现在的问题不应该是,蓝忘机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么?
魏无羡一拍脑袋,回过了神,立即转头寻起了蓝忘机的踪影。
刚巧,看见他在一块石头上架好了琴,然后缓步走到河边,静静伫在了原地。
他的神色依旧与往常无异,披麻戴孝不说,还一脸活像死了老婆的苦大仇深。
此情此景,还真是……
呃,真是很难不让旁观者觉得,他是过来祭奠什么人的。
魏无羡敛了调侃的意味,微微正了正脸色。
他不经意望向了天边苍冷的圆月,又看了看漂满了水面的河灯,随后又将视线转向了蓝忘机那张肃然的、凝重的、悲戚的脸,终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不会吧?
真的假的?
蓝忘机是有什么亲友师长亡故了么?
可就算如此,他为什么又要跑到夷陵……
魏无羡颇觉匪夷所思,正托着下巴思索着无数的可能性,忽然,蓝忘机从广袖中拿出了一只小巧的荷花灯,蹲下身引燃了其上的烛芯。
魏无羡忽然想起来,祭奠亡者的河灯上好像都会写有那人的名字,以防他的阴魂找不着回家的路,那这个会不会也……
好奇的魏某人探着头,小贼似的飘过去看了一眼,结果除了上面的烛芯和花瓣外,什么也没有瞧见。
好吧,其实蓝忘机的这盏灯,倒和一般的河灯也不太一样。
怎么说呢,别人家的灯清一色都是从集市上买来的,就是用纸糊得四四方方,还能在灯壁上写些悼亡语的那种。
而蓝忘机的这个么……
魏无羡又看了一眼那用细铁丝和红纱扎成的河灯,不禁赞许地笑了:倒像是自己亲手做的,而且还比外面卖的那些要结实多了。
只是,这不写名字的河灯,终归是对阴魂没有用处的。
魏无羡略有些惋惜地轻笑了一声,趴在鬼火上,出神地望着那盏悠悠飘远的小灯,眼里倒是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羡慕之意。
可这抹神色也只是一闪即过,很快,魏无羡的眉目便又舒展了开来。
因为灯上未写名姓,说明蓝忘机并没有什么亲眷亡故,这是件好事。
很可能,他只是以灯寄遥思,追怀一下某个身在远方的故人而已。
可这大中元节的给活人送灯,多少也有点太不吉了吧?
魏无羡挑了挑眉,干笑一声,打算转头去看蓝忘机的表情。
谁知,这个刚刚还蹲在这放灯的人,倒是已在他出神之际走得没影了。
“铮——”
几声清冷的琴声如珠落玉盘,飘然砸到了魏无羡的耳边。
他循声望去,只见蓝忘机已坐于石边,抬手在琴弦上起了一个调,身侧还摆了两坛……
天子笑?!
魏无羡不敢置信地大睁着眼睛,简直不能用“惊喜”二字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天可怜见,他苦于鬼界的酸苦之水久矣,得多少年没见到这熟悉的老朋友了?
真是亲人见了亲人面,欢喜的眼泪眼眶里见啊。
魏无羡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飘到了那两坛酒的旁边。
可奇怪的是,这里面有一坛已揭了红布,似乎被人开封过了。
再凑近一瞧,原来酒坛里面空空如也,而旁边的草地上则是潮湿一片。
这么一看,魏无羡一下子便会意了。
他倚在酒坛上空,看向蓝忘机,啧啧一笑:
真是奇了,河边送灯,月下倾酒,石上抚琴,他以前怎么就没见过蓝忘机对谁这么上心呢?
不远处的那位仙君依旧在沉心静气地抚琴,如入无人之境,似乎对他这个不知名的阴魂并不太在意。
不知怎的,看着那抹背影,魏无羡忽然冒出了一个极大胆的念头:
不如改天托个梦,教蓝忘机也倾一坛天子笑送给他好了。
传言说,纸钱好像要烧了之后才能送到鬼界,可酒水这种东西呢,只消洒在地上,阴魂便立刻能收到了,方便得不得了,就是不知道真也不真。
魏无羡大概脑补了一下自己进入蓝忘机梦境后的场景——
“蓝湛蓝湛,嘻嘻,是我!帮个忙,给我捎一坛天子笑呗,我保证你日后耳目清净,无祟相侵。”
蓝忘机直直站在原地,似乎对他的出现有几分诧异,随后,又收回了目光,转过身,不再看他了:“不。”
“哎,咱们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吧?你能不能不用‘不’字开头和我讲话?”
蓝忘机干脆一巴掌把自己拍醒,将他赶出自己的梦境了……
“哈哈哈!”魏无羡想象着想象着,倒是忍不住把自己给逗笑了。
其实也有一点夸张,蓝忘机并没有他想得那样不近人情,好好说一下的话,成也是能成的。
只不过,都是旧人旧事了,似乎也没必要再有什么交集。
魏无羡笑着摇了摇头,靠在鬼火上,拿出了自己用来记事的纸笔。
忽然,不远处的琴声变了调,不知不觉换成了另一首曲子。
魏无羡神色微动,总感觉哪里有些熟悉,不由凝神谛听了起来。
嗯?这个曲子……
舒缓婉转,哀而不伤,好似有诉不尽的衷肠,可情绪又是那样的收敛,克制而不外显,像是有谁在轻声自语,却又无法将心之所想传递出去。
奇了怪了,他是不是以前在哪听过这曲子?分明调子都能哼得出,可就是一点也想不起它的名字来。
魏无羡扶着脑袋,忽然感觉头疼得厉害,各式各样的画面都在脑海里乱撞,像是近在眼前,可靠近了之后,又发现遥不可及。
算了算了,他敲了敲头,干脆不去想了。
他这记忆也是零碎得很,连最近五年的事情都是记在册子上,更别说前七年的岁月还是一片空白了。
啊不对,也不能这么说,其实也是有点痕迹的。
魏无羡得意一笑,抬起左手,顺着衣袖滑落的方向,他看到了自己在许多年前,用笔在手臂上做的记号:
正丅
哈哈,怎么着也算是记了年份,没有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是不是?
魏无羡欢欣笑罢,仰头倚于鬼火之上,瞥了蓝忘机一眼,在那琴声中,静静欣赏起了今晚的月色。
正随意乱飘着视线,忽然,天边的一道弧形光带又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像是什么散落于夜幕中的素绢,发着透亮的银光,所经之处尽是万里清辉,温暖、明亮,照彻了夜色,也目送了在这夜里穿行的不归之人。
魏无羡愣了片刻,跃起身向远处望了望。只见,那光带的一端晦明变化,或隐或现,似乎是从蓝忘机的那盏荷灯上生发而出的。
而它的另一端指向的是……
魏无羡扭头一望,顿时惊得说不出话了——
是他所居的那片山头?!
等等!
魏无羡看了眼草地上的那只空酒坛,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心下一颤,立即胡乱地翻开了用来记事的册子。
『玄正三十三年,大奇事,洞外居然平白多了一坛酒。』
『不知道山下发生什么事了,今夜外面好像格外亮堂。』
『玄正三十四年,撞了邪了,我说在天上看到了光,他们居然不信我,说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不至于是我眼花了吧?』
『玄正三十五年,闲,下山遛弯,风景挺不错的。回来的时候天上还有光,整个山道都亮如白昼。』
『对了,洞门口不知又被谁摆了一坛酒,算起来也该有三回了吧,莫不是哪天出门行善积德,被知恩图报的小鬼记在心上了?』
『玄正三十六年,今夜天上有光,像是银河一泻千里,大抵是中元这天特有的奇象吧?』
……
恍若心口炸开了道闷雷一般,魏无羡怔怔地看着这些文字,震颤不已,再没有向后继续翻了。
这、难不成,难不成……
他猛地转头看向了蓝忘机,满眼皆是不敢置信。
难不成蓝忘机要祭奠的人是——
答案就快要呼之欲出了,可一阵剧痛却在此时骤然袭上了魏无羡后脑,他头疼欲裂,连身子都直不起来,仿佛有许多本已被抛却的记忆,又纷纷叫嚣着挤进了他的脑海,就快要撑不住了。
姑苏、芍药、鞭痕、红绡帐……
眼看着那些陌生的画面一帧帧交错涌现,却又半点都捉摸不住,魏无羡紧抱着头,低哑的声音自喉咙里不断逸出,简直痛苦至极。
不知又挣扎了多久,他终是痛得失去意识,从空中无力地跌落了下来。
不远处的琴声亦在此刻戛然止息,连空气都安静得像是僵滞住了。
魏无羡望着头顶那晃得像水波一样的清辉,仿佛向下坠入了无尽的深渊,连思绪也停止了运作——
谁能来告诉他,在过去的那七年里,他究竟都去了哪儿,做了些什么?
羽睫无力落下,入眼,是沉默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