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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世界末日之恋(阿帕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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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我说:“就现在,世界末日来了,还有最后一分钟,我们马上就要通通灭绝,没有选择余地,你现在看着我,打算做什么?”
阿帕基说:“你有病吧。”
|《世界末日之恋》
我妈说,阿帕基这孩子老实,性格好,你别老捉弄人家,会被讨厌的。阿帕基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得出来,弄掉头发上的陶土挺艰难的。我看着喜怒不明的阿帕基,天真烂漫地说:“我是喜欢阿帕基才这么做的。”大家的脸上都有点挂不住。阿帕基最后还是跑了,手里握了一颗西红柿,妈妈给他拿的,起了沙坐在冰水里,是消暑第二好的东西。第二好的东西有很多,冰西瓜、可乐、冰棍,但是第一我选不出来。阿帕基在学校和大家一起翻阅着一本黑绿主色的书,说是消暑最好的东西,我拿起来,看了一上午,在午休时嚎啕大哭——鬼故事好可怕,我不敢一个人回家了。
阿帕基恨都要把我恨死。
他除了老实,心眼好,最好的一点还是遵纪守法,不肯轻易谋害我。我们结伴骑行去河边,并排站在大坝上的时候,他只消轻轻一推,就能让我掉进湍急的河流里,哪怕不被淹死,也能被河床中坚硬的花岗岩撞破脑袋。阿帕基说:“你再看那种不健康的电影,我就不和你玩了。”他一直觉得我脑子里的坏东西是看动画片或者电视剧学来的,只要戒掉多媒体和网络我就会变成和同班同学差不多的女孩子,喜欢起少女杂志和粉红色。其实这并不矛盾,但阿帕基总是,总是,总是幻想人类的品格是黑白分明的。有的人可能是灰色,有的人可能是黄色或者粉红色,他没接触过,也没想象出来。我妈妈喜欢他这一点,她说他“有正义感”。
妈妈问我,“你又为什么喜欢阿帕基呢”。
我答不上来。妈妈也没追问,系上围裙给我做饭。
阿帕基是妈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后来我们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妈妈仍然很关心他,甚至找了熟悉的老师,拜托了很多人,把他和我又分到一个班,受她熟悉的一个班主任照顾。阿帕基很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纪律委员。他一向像一个纪律委员。结果开学第二天他就被打青了眼眶,班上一个性格顽劣的同学做的,原因只是“看不惯他那么听老师的话”。双方都叫了家长,那个同学的母亲看着阿帕基,直接捂起脸哭了。阿帕基竟然向对方道了歉。
妈妈用煮鸡蛋给他敷眼睛。我在边上一边吃葡萄一边笑话他。阿帕基憋着一股气,不和我说话。妈妈嗔怪我,不帮忙,还要耍嘴皮子。我剥了几颗葡萄放在碗里,递到阿帕基手边。妈妈又说:“你看人家有空自己拿吗?”我恍然大悟,捏起一颗递到阿帕基嘴边,阿帕基很强烈地抗拒了一下,煮鸡蛋吧嗒掉在地上,不能吃了。
我怂恿阿帕基以眼还眼,回头也给他一拳。他摇头,“老师已经教育过他了。”我耸耸肩。哪有什么教育,有些人是教育不了的。初中三年,阿帕基没有再理会他,后来则是直接无视这样一群小团体。他们管他叫“怂包”,不敢管他们的家伙。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阿帕基从储物柜里掏出一只死麻雀。最后,还是我把死麻雀丢在那些人的脸上。
他们中很大一部分没考上普通高中。我上了市区里的重点中学,阿帕基没有。临行前阿帕基反复叮嘱,没有人再像他这么好脾气,可以忍受我所有的恶行。我说那是自然,我只对你做坏事。说完我就上车了,在窗口看到他傻乎乎地追。我想我喜欢阿帕基可能是因为他对我特别好特别关照吧,他真的很好,我难以理解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可以为了友谊、爱情、亲情或者其他无理取闹的情感关系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低自己的底线。有些时候这样的特质会让他看上去很傻,但妈妈喜欢有点傻的孩子。她说,也希望我能像阿帕基一样,而不要太过灵光。
高一暑假,阿帕基跟我分享老家的新闻。那个打过他的男生,不知怎么,眼睛瞎掉一只,好像是玩弩箭的时候伤了自己。那时候管控还没那么严格,我自己也有一把,从来不拿出去,只是自己拆了装装了拆的玩。我让他请我吃冰淇淋,要了两个大球,吃完了一抹嘴告诉他自己没带钱包。阿帕基默默付了钱,告诉我:“阿姨到时候会还给我钱的。”
“如果我妈妈不把钱还给你,你就不请我了?”
阿帕基没有回答。走到河边,他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棱角分明的石头骨碌碌滚下堤坝,隐没在滚滚的白色浪花里。他说:“偶尔也像个大人一样吧。”
我绞着双手:“不想长大,长大好可怕。”
长大多可怕,要对所有的罪过都负起责任,简直就像圣经里的世界末日,作恶的人类统统受罚。显然逃避是难以逃避的,可是我可以永远拒绝。永远拒绝。
临上大学的前一晚上,和我初中同班的同学里又死了一个人。他比我们大一岁,早早考了驾照,准备在未来成为一名卡车司机。就在他悄悄用父亲的运输车练习的时候,意外出现了,他被车头打横碾过,五脏六腑流了一地。这在当地算是一个不小的新闻了,警方来鉴定,表示这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谋杀。听着这些新闻,阿帕基咬紧了嘴唇,我也破天荒地闭上了嘴。天这么晚了,阿帕基的父母执意让我留宿,毕竟几天前刚刚死过人的镇子,漆黑的午夜对女孩儿来说多么可怕。我只好再次接受他们的好意,像青春期之前一样躺在一个房间的上下铺里。我们都知道再也无法回到十一岁以前的日子了。
阿帕基在下铺唤我。我蹑手蹑脚地爬下来,他拉住我的手。
“下铺还是很结实的。”
来送我的还是阿帕基。他反复叮嘱我,大城市与这个镇子是不一样的,人更多,更混杂,一定要多加小心。我吻了他的脸颊,在火车上看见他远远站在原地。他上了警校,离家更近,和家人好照应。我没有家人需要照应,走得洒脱自在。这个地方唯一让我思念的只有阿帕基。如果阿帕基不在了,我就不会再回来。
阿帕基来找我。亏他打听了许久找到这里。
我寒假经常实习,搬到校外住反而方便。他看着更像警校学生了。我很难不怀念曾经和他一起化妆扮演朋克乐队成员的日子。我把他迎进来,给他泡了袋装茶。阿帕基没喝。我随口寒暄着,在厨房里翻找东西给他。他连句谢谢都不说,张嘴就是质问:“人是你杀的吧。”
我怎么好正面回答呢?
“你有优秀学员之类的奖了?”
阿帕基颤抖了。我从厨房的柜子底下抽出一把挺长的刀。他立刻摸向腰边,可是他根本连枪都没有。我走到冰箱前,拉开门,端出大半块戚风蛋糕,切下一块,吃了一口,递给他。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轻声对他说。
阿帕基还是不吃。他抬起头看着我,更多的是看我手上的刀。我把刀按在桌上,向他滑过去。阿帕基哭了。他说。
“为什么?”
他喜怒不明的表情把我带回那个夏天。
我说:“因为我喜欢你,阿帕基。”
“阿姨也是……吗?”
我实话实说。“也是。你害怕我吗?”
阿帕基摇头了。他红着眼眶看着我。
“迟早有这样的一天。”
“是的。”我平静地看着他。“以眼还眼,那个人的弩箭其实是我的。”
还有最后一分钟,阿帕基,你报警吧。
我们都像傻瓜一样哭了。阿帕基什么也没有做。他就是那样看着我,看着我,直到最后一分钟的耗尽,那个简短的数字背后的嘟嘟声停止,有人接起了它,询问起阿帕基报案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