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尘絮扑春风》御前带刀侍卫

4、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二天，殷夫人带云筝并两个人的丫鬟们去参加丁府的赏花会。
　　帖子是半个月前就下来的。当朝宰相丁谓长媳莫夫人亲自下的帖子，份量不言而喻。没有哪家夫人小姐那么不识趣去驳官家面前红人的面子。
　　然而云筝并不想去。
　　几年来的古代生活她也没白过，自是知道这种所谓花会诗会多半是大宋朝廷各位夫人们的择婿择媳大会。先是借着机会相看相看，再派人暗里打听打听，无论是门第还是品貌还是政治方向各方面都合意了，再请有身份的中人说和，大家心知肚明了，最后才遣官媒上门正式提亲。
　　一想到自己要像猫儿狗儿一般被人360度全方位参观，云筝就觉得整个大宋的天都是阴的。
　　宁馨更不想去参加。她在这边只是个略有体面的大丫鬟，伺候的娘子如果嫁人，她必然要被陪嫁过去，到时候万一被姑爷看上……想起红楼梦里的平儿和尤二姐的下场，宁馨简直不敢想自己这脆弱的小身板和明显会拉低大宋平均数的智商落入宅斗大戏里能活几集。

　　丁府门前路边设了彩幛以隔离路人，有家丁把守，门口站着大管家及几位管家娘子。见有客至立时上前接了礼单和帖子，派人飞报丁夫人莫氏与几位小姐出门相迎。
　　云筝稳了稳身形，无奈的拍了拍脸，努力堆起一个端庄得体文雅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被先下车的宁馨虚扶下车。
　　只见一个三十左右浑身珠翠的妇人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一把拉住殷氏的手笑道:“景夫人久等了，好久不见，气色比上次还好！”这便是当朝宰相丁谓的长媳莫夫人。
　　据说丁谓的原配江老夫人身体欠佳，一直在佛堂潜心礼佛，向来不见外客，府里一直是这位莫氏主持中馈。“这是云筝吧？你看看，才几年没见竟不敢认了！女大十八变这老话是错不了的！”
　　丁家大郎丁敏与景文昭同朝为官，品级虽低了两级，但是搁不住丁相在上头，殷氏自是不敢托大，忙招呼云筝见礼。
　　云筝忙向莫氏福身行礼。莫氏身后两位和云筝差不多大小的小姐也立时上前，分别给殷氏行晚辈礼，又与云筝互行平辈礼，方亲亲热热从正门接了进去。
　　过了青瓦砌花影壁墙右拐进正院，又引至客厅，分宾主坐下上茶叙话。不过寒暄两句，问候一下丁老相爷及老夫人，茶略沾唇，就又有人报王御史夫人携两位千金到了。
　　莫氏忙告罪，令二女儿灵芝将二人引至花厅，又迎接出去。
　　只听得人声传来，却原来花厅已有莫氏弟妹二夫人张氏陪着几位夫人带着自家姑娘在那里喝茶聊天。殷夫人多数却是打过交道的。其中就有昨天去景府拜访的那位宗正卿李宗简大人的妻子许氏夫人。
　　许氏心里存了念头，自然是忙迎上来见礼打招呼，笑眯眯的眼神就往云筝这边看过来。见她梳着时下流行的朝天髻，发间除了一个玉蝴蝶的压发，只有一根流云金钗挂滴水步摇，耳下是小小的绿宝石耳环。穿了一领浅秋香提花卷草暗纹褙子加烟灰绿晕色绣梅花襦裙，挂了白玉禁步，左手拿一柄竹节柄没骨山水的绢扇，通身并没有多少首饰却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云筝正要福身，早被许氏拉住笑道:“景大姑娘莫要多礼了。”
　　殷氏笑道:“李夫人别惯了她，该有的礼数是不能缺的。”虽这么说，却顺手拉了云筝道:“过来拜见这几位长辈。”
　　见过了几位夫人，又见过几位小姐，彼此笑语晏晏地打过招呼，方才各自坐了。又听几位夫人互相夸对方女儿气度好，长得好，谈吐有礼，举止大方等等等等，云筝只觉得心头烦躁。偷看了一下宁馨，见她依旧面带微笑目不斜视站在一旁侍候，登时对她佩服万分。
　　此时有一位年轻姑娘便过来陪着云筝说话。原来这是丁敏的大女儿丁毓芝，生得容颜秀丽，神采不俗，谈吐几句已令人印象颇佳。
　　正说话间，莫氏已陪着刚来的一拨客人进了花厅。其中就有王御史夫人罗氏和两位王小姐。少不得又一一介绍，众人纷纷再次行礼招呼，一时钗环玉佩叮当作响。
　　莫氏招呼了几位夫人坐下休息，又叫换茶，再上新的糕点和果子，笑道:“毓芝，灵芝，秀芝，珮芝，陪大家去园子里看看花。我们说说话，十几岁的小孩子，别拘了她们。”
　　丁家几位小姐分别作陪几家，个个照顾周到，言谈文雅，一时众女分了几拨去了。
　　云筝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支使芳讯去拿自己的扇子。暗戳戳落在最后悄悄对宁馨说道:“简直要憋死了！微笑微笑，文雅文雅，一个个都像拷贝粘贴的。也不累？”
　　宁馨不动声色推了云筝一把，低声笑道:“别发牢骚了，打起精神来，半天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咱俩换换就好了，你沉得住气，我简直度日如年。”云筝无奈的叹口气，继续挺胸抬头微笑敛目。
　　宁馨白了她一眼说道:“我沉得住气是因为我是丫鬟，我要像你这么样，估计你这边的娘能把我卖了！”
　　“你的卖身契我不是早就还给你了？官府那边也销了奴籍不是？你现在是良民，谁敢发卖你？”
　　二人不知不觉落下了众人一小段距离。不过此时也到了湖边，果然是满湖荷叶田田，无数新荷初绽，微风送过来，都是柔柔细细的荷香。众女见到很是欢喜，没有了夫人们在一旁，各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慢慢的也散开了。
　　湖边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丫鬟或者婆子侯着，以防万一。湖边树上也拴着几条小舟，大约是用来捞残枝败叶的，估计也备着救人所用。
　　云筝笑道:“你看，电视上小说上说的那些女孩子为了让人出丑动不动把别人推水里了，还有为了引起美男子的注意，自己故意往水里跳的，可见是无稽之谈。这么个严防死守法，有什么幺蛾子也使不出来了。”
　　宁馨看与别人有了距离，方才稍有放松，笑道:“每个人难道没有丫鬟婆子跟着？就那么由着她们没脑子往水里跳？红楼梦里贾老太君说的那一段还真是真知灼见。”
　　二人正说得开心，芳讯已经取了扇子回来，笑道:“大姑娘，丁三小姐她们在蔷薇花那里作诗呢。”
　　云筝没穿越前极其讨厌古文，却很喜欢诗词，不过她很少自己作，倒是经常将前人的作曲谱后唱出来。当然，丁三姑娘她们在她眼里自然也算“古人”。因此笑道:“这么快就作诗了，我们去看看。芳讯有没有听到做的什么好句子？”
　　芳讯笑道:“婢子又不懂诗，哪能记住好句子？不过倒是听有哪位小姐吟了一句什么人生从来不见面什么的，其他小姐大赞好诗。”
　　“这算什么诗？”云筝与宁馨噗嗤笑出声来。
　　宁馨笑道:“芳讯你确定是这几个字吗？”
　　芳讯红了脸笑道:“大约是吧，我急着给姑娘送扇子，看她们说得开心，也只听了一耳朵。”又想了想说道:“大约是初次见面什么的。”
　　云筝正乐不可支，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大变，一把抓住芳讯的手厉声道:“是不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因为过于紧张，声音都颤抖了。
　　芳讯觉得手腕被抓得疼了，又不敢挣扎，眼泪都要掉下来:“大约是吧，要不……婢子再去问问？”
　　宁馨云筝对看一眼，互相看到了希望的熊熊火光。
　　若扬若飞，终究还是来救她们了！

　　大宋崇文抑武，因此文臣地位远高于武将，这也直接影响了宋朝的子民，但凡略有薄财的，均以诗词歌赋为能事。大家闺秀们自然更是乐此不彼。
　　三小姐丁秀芝容貌中等并不甚出众，却于诗词一道颇为精通，每次闺中集会，必然要组织诗社搜罗好句。
　　“湘萝，这句你是从哪听来的？”丁秀芝问道:“起句已经如此惊艳，接下来真不知道会是怎样奇绝的句子。”
　　李宗正的小女儿李湘萝摇摇头:“那天我只是听我三哥在楼上和别人谈话吟了这么一句，说这是别人所写，至于是谁他也不知道。因为句子实在太好，我才记住了。”
　　众位闺秀大失所望，丁秀芝叹息道:“唉，咱们大宋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爱诗者众多，民间藏有如此奇人也不稀奇了。可惜我等无缘得见下句。”作诗的兴致大减。不过作为东道，她还是笑道:“我大姐那边荷花正好，我们去赏新荷，找找灵感。没准今儿谁能出个警句。”
　　众女笑着应是，一哄去了。
　　云筝带着宁馨芳讯急匆匆过来红香亭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剩下两个粗使婆子收拾打扫。这两个婆子当时站得远并没听清一众闺秀去了哪里，只隐约听了个“新荷”，就回道:“我们三小姐与各位姑娘们应该是去了新荷园，说是找灵感作诗去了。”
　　芳讯忙上前详询了新荷园在哪，三个人转头往新荷园过去。
　　据一路殷勤指路的婆子下人们所说，新荷园是在比较偏的位置，因为有一个比较小的荷塘命名。因小巧精致，便作为少爷奶奶小姐们消闲之所。
　　走了一刻钟多方才到，远远看去却是一个半开放式小庭院。竹篱编织的栅栏墙只有半人高，上边缠绕着金银花藤，随着风送过来一缕缕馨香。院内果然有个不算大的荷塘，荷叶重重叠叠荷花娉婷摇曳，簇拥着几间小小的抱厦。荷塘中间有个凉亭，围着湘竹薄帘，里面影影绰绰看不清。
　　云筝激动得脚步加快，她几年来一直练武身体自是强健，只是苦了宁馨芳讯，两人互相扶着还是被云筝抛在了后边。
　　还没到门前，忽然有两个青年劲装男子闪出拦下了云筝，警惕的目光扫过她，面无表情道:“楚王世子在此，不得放肆！”
　　云筝收住身形愣道:“什么世子？丁三姑娘她们呢？”
　　此言一出，两个侍卫皱了皱眉，还没说话，忽听亭子里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人生若只如初见，虽作者无名不知下文，依我说这一句一出，其他万语千言何必再说，足矣！”
　　云筝只听了第一句，其他的已经完全没有听见。她和若烟苦苦捱了这些年，等的就是能有人将她们救回去，如今希望就在眼前，岂能放过？小暴脾气一上来，错身一闪，避过了两人，一把推开竹门意欲闯入。
　　两护卫猝不及防被她闯过，惊骇之下，忙出招来拦。电光石火之间，三人已动上了手。
　　宁馨跑的气喘吁吁，累得心口疼，芳讯使劲扶着她以防倒地。见前边动起手来，两人急得喊:“不要打！”
　　与此同时，亭子里的人也出声喝道:“住手！”
　　三人顿时停手。其实就算没人喊停，三五招之内，两个护卫也已经要将云筝拿下了。云筝虽然学了些武功，却几乎没有交手经验。两个护卫也是知道今日丁府有客，不知情由，怕唐突了官眷，所以才没下狠手。
　　亭中几人前行几步出了帘子，中间一人二十六七岁左右，发顶玉冠，月白长衣，剑眉星目，隐然自有贵气天成。正是当今皇帝的亲侄子，楚王世子赵允升。他看了云筝一眼，稳声道:“姑娘来此寻何人？”
　　云筝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不知道当着这许多人怎么开口，更不知道眼前的人是不是叶若扬兄弟俩派来的。死机了几秒，她楞楞地盯着赵允升几乎是颤抖着说道:“天王……盖……地虎……奇变……偶不变？”
　　“？？？”亭子里所有人都一头雾水，赵允升尤甚，他心道:“这难道是个爱诗成痴的哪家小姐？怎的如此失态？”
　　云筝看到大家的表情，心里已经冷了一半。
　　她的脸上从最初的狂喜，转为忐忑，又转为失望，一刹那感受了从天堂跌到地狱的绝望，心灰意冷之下，泪水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
　　宁馨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扑过来，看到云筝表情，知道这恐怕是一次乌龙。忙忍着心口疼，给众人施了一礼，努力微笑道:“各位公子，我们家小姐是来寻找丁三姑娘的，听说她和众位小姐在这边赏荷作诗，唯恐迟了错过好句，这才惊扰了各位，对不起了。”
　　抬头正和赵允升对上目光，见此人一副吃惊发愣的样子，知道自己说的理由过于牵强，忙对傻站着的芳讯使了个眼色，两人拖了失魂落魄的云筝火速离开。
　　亭内三人方才反应过来，互相看看，啼笑皆非，莫名其妙，赵允升更是愣起神来。丁谓四子丁枚笑道:“我侄女知道今天世子驾临，怎么可能会到此处来？莫非这个女郎是故意来引起世子注意的？”

　　忽然有人遥声笑道:“怎么了？我离开一下竟然错过了一场精彩好戏么？”
　　透过层层荷叶，一人白衣胜雪，笑意俨然，脚步轻盈，正从抱厦那边转上板桥来。
　　赵允升忽然醒神，转过头去对来人道:“听雨，我想，我感受到那句诗的含义了。”低头细细回味了一遍，想起刚刚的惊鸿一瞥，心里忽然被某种情绪击中，扯不清道不明。
　　那一眼，就好似炎炎盛夏中喝了一碗加了糖的冰镇梅子汤，回味酸甜清凉，再也忘不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