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眷山海》鹿野千寻

3、第 3 章

　　桑淮醒来的时候，窗外隐有人声。

　　这点动静在风涯宗来说着实有些不同寻常，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同以往的大事。他正欲起身，奈何昨夜宿醉未清，猛一抬头便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待撑起身子缓了一会儿，外面便急匆匆有人来报：“小师兄！”

　　桑淮脑子里猛然撞进昨夜所有，他扣着床褥的手紧了又紧，而后尽可能稳住了声音：“怎么？”

　　“咸师兄……”外面的人声音顿了下，改口道：“咸烨华他叛出了风涯宗！”

　　原本还在昨晚那浓情蜜意当中昏沉的桑淮猛然推开了窗户，翻开的窗叶好险没把来报的人打个正着。桑淮眼睛里漫浸着不可置信，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把什么给听错了。但不待他开口，外面的弟子便开始磕磕巴巴讲着事情经过，说到咸烨华落剑训诫石的时候，声音越发慷慨激越。

　　桑淮沉眸看着自己的掌心，明明感觉四处的声音都絮语似的在他耳边流过，融融杂杂听不真切了，偏偏那弟子的话语还像针一样个个剔透清晰地扎进自己脑海之中。

　　桑淮便不听了。

　　他冲外面回了声：“我知道了。”抬手便召了破羲来，那弟子原本看他没半点慌张的样子，还有几分焦急，此刻一见破羲登时便觉得稳了，留了句：“我去告知各位长老。”人便一溜烟跑没了。

　　桑淮拿着破羲起身，还没走两步便觉气海翻涌，最后一个踉跄呕出一口血来。他撑着破羲起身，如雪剑锋照得他的狼狈无处遁形。桑淮撑着剑喘息良久，最后嘴里咬出轻飘飘的、没什么力度的茫然两字：“可恶。”

　　但他更想做的，是追下山门，拉住咸烨华问一句“为何”。

　　*

　　咸烨华在赌坊玩骰子赚下八千金。

　　自他逃出风涯宗后，他就落脚在了这附近最大的城镇之上，到赌坊内坐了个主桌。原本赌坊的机制是赢到一定数量便会被庄家赶走而后捅刀夜袭，奈何他境界已高出此地所有人太多，故而大家再红了眼降好感，也没对他动了手。

　　到后面他赚的实在过火，庄家脸色不大好的出面开口：“这位道友，小店利薄，供不起您这尊大佛，还请……”

　　咸烨华二话不说，拍刀在桌面上。这一举动的威胁意味再明白不过，庄家脸色又青又白，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这简直是强盗行径……！”

　　咸烨华看了会儿他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一个人在街上溜着，原本是该去逛店铺寻秘籍图纸的时候，他却心浮气躁地做一个街溜子。按照惯例来看，他既然已叛宗离去，风涯宗就该着人追杀他，且随着时间推移，追杀他的人境界会越来越高。

　　也就是说，只要不多时，他就会对上前来杀他的桑淮，届时两人中间便算有个了断。

　　想到此处，即便心底忍了又忍，屏幕上的光标还是移到了社交栏里。不出意料的，风涯宗所有npc对他的好感度都清零归入仇恨负值。

　　而唯有桑淮，依然如故地卡在那里。

　　闻嘉山看着他几乎没什么波动的好感度，像是终于踏实下心一样松了口气。不过片刻后发觉自己这口气松的不同寻常，最后讷讷地、心虚地开了口：“……怎么就……不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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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烨华在城镇里晃了一个多月，都没遇上一个风涯宗的追兵。或者说相对于两方关系，他们可以说是完全行为颠倒了过来。咸烨华时不时捏个蹑神决偷偷溜回风涯宗观察动向，而风涯宗上下却像全然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安静如故。

　　这实在让咸烨华心底感觉有几分空落落的。

　　他又在城内晃了两日，仍不见风涯宗有任何动向，他便横下了心。

　　原本就是奔着断舍离才行下此举，他还何必管这么多其他的。早日飞升通关，便可以早日从这游戏里解脱了。

　　屏幕外闻嘉山驱走自己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歉疚，自我安慰道：这不过是个游戏而已。

　　安慰了两遍似乎有些效用，于是他又说了一边，只不过这一次开口却像是提醒了他什么，原本昂扬的语气转向变得有点落寞。

　　闻嘉山仰在转椅上看着宿舍天花板：“……不过是个游戏……而已。”

　　他试图说服自己。

　　*

　　相比前几日生龙活虎执着于各种社交的闻嘉山，这几天他仿佛又悟道省心了一般皈依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宿舍带饭的重任又回到了老胡身上，而赵粱赛季初掉段后再也没人拉他上王者。

　　胖子观察着闻嘉山面无表情冲级的背影，扣下x音小视频，满脸若有所思。

　　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行为表现被几个室友暗地里拿去做案例逐帧拆解分析的闻嘉山满心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快速飞升。

　　只要飞升了，他就完成了这个游戏最后的使命，就有了足够的理由不再碰它。

　　然而他头一次感觉游戏成了一种让人割舍不下的煎熬，每次登陆都忍不住看一眼桑淮纹丝不动的面板，而后强迫自己封心锁情地去各地刷级收材料。原本酣畅淋漓的修仙游戏被他玩成了肝机，麻木到失去了游戏本身的乐趣可言，偏偏他自虐般得对这点麻木欲罢不能，以致于好好一个游戏快被他完成了受难礼。

　　化神之后荣登大乘，大乘之后渡劫飞升。眼看着自己离渡劫飞升越来越近，闻嘉山的心里开始有一种即将解脱的期待。

　　稳了，他想，这样就可以结束了。

　　然而他错了。

　　*

　　渡劫飞升所需要的最后一种材料，深藏在荒川大泽之中。

　　犹豫触怪系统太随机，闻嘉山特地在论坛上翻腾了几遍攻略。好在这两天他已经心浮气躁得不太明显，结束了在全地图四处寻仇撒火的狂暴模式后，又恢复了无情修仙机器的本质。

　　荒川大泽疮痍遍地风雷卷动，咸烨华收剑而行，他开了符篆四处勘定，最终确定了妖兽朱厌的所在。一路避开沼泽毒虫，最后在一线深窟之处发现了妖兽的踪迹。

　　那只妖兽盘踞在深窟洞口，一双慑人的尖眸直勾勾盯着他。咸烨华见他也丝毫无紧张之感，见那妖兽似有警觉地一仰头，他便召剑提手攻了过去。

　　他很久没打过这么酣畅淋漓的架了。

　　朱厌并不是什么易与的对手，但也绝构不成什么大的威胁。打够四个来回，那只妖兽就已经轰然歪倒在地上，咸烨华收剑入鞘时甩开剑锋上一捧热血，没怎么管顾自己还剩四分之一的血条，先把朱厌之心收进了手中。

　　那东西鲜血淋漓的，带着股腥臭。咸烨华露出一点嫌恶的情绪，最终把朱厌之心收入了包裹之中。

　　咸烨华离飞升之距一线之机。明明这是他早已给自己看好的终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没有半分轻松的情绪，反而有什么更加沉甸甸地堵在心口。

　　闻嘉山撑在屏幕面前面无表情，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觉得自己很有问题。

　　而且有问题的异常明显。

　　他想起之前老胡网恋时落下来的一把子情伤，最后喝多了抱着赵粱的断线吉他痛哭三晚，拉着他们的手挨个说网恋不靠谱。当时他深以为然，没想到现在自己明知道那是个坑还陷了进去……关键这还不是网恋，网恋至少对面是个周正活着的人。

　　而他却对一组数据动了心。

　　闻嘉山靠在转椅上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挡了把眼睛。

　　不管了，就像当初下定决心是那样，做人就要断舍离。闻嘉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直起来，却没想到原本空荡荡的屏幕上现在挤了几个人。

　　闻嘉山定睛一看，不由得拧了眉。

　　……好巧不巧，来找他寻仇的。

　　*

　　明眼人都看得出桑淮变了。

　　从咸烨华叛宗之日起，这个松间新雪一般的小师兄整个人都沉了下去，虽然他之前也沉默寡言，但到底会嗔会怒，眼底都是灵动。然而此刻却像遍身锈灰，透出股枯木涸死的感觉。那股最后点活人气像是彻底被什么压了下去，他就仿佛一个会动会呼吸的人偶一般，每日坐在尖顶座坛之上远看一池空寂。

　　这样的日子一连持续了几个月，不知为何，他今日突然动了。

　　前一秒几个守炉的弟子刚焚上一炉新香，转身蹑手蹑脚出去不打扰他静修。结果转身突然听得屋中一声厉喝：“破羲！”

　　他们好久没听过小师兄如此疾言厉色的声音，先吓得懵了一瞬，等到破空之声猛然传来，才后知后觉的推了门——只觉得迎面冷风呼呼灌进来，对面的窗尽数破裂，框出一个大口。而座坛之上空无一人，小师兄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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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淮在凝神静修之际，察觉到自己灵台中一丝血脉的跃动。

　　他旋即知道是咸烨华出了事。

　　当年咸烨华结婴时，他送去的那天蚕蜕原本是由师父送给他的，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周折桑淮并没能用上。不过作为一道灵引，确实一直被他用灵台温养辅以修炼的。咸烨华用之结婴，桑淮那点残余的神识也就随之融了进去。

　　此刻那点神识探知到骨血将枯，桑淮一时脑内空白，来不及反应便召了破羲出来，合剑化归，纵身前往咸烨华所在之地。

　　……但愿他还来得及。

　　*

　　虽然早知道游戏里的npc有落井下石的喜好，但真看到眼前这一排来寻仇的人时，闻嘉山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

　　屏幕上的人这会儿还余下四分之一的血量，早先对上朱厌的时候灵力也耗费的差不多，debuff的效果没有清除，几乎可以说是形近油尽灯枯之际遇上了他们几个。寻仇的台词还在继续，闻嘉山趁间歇点开了包裹，把目前留下的东西捋了一遍。

　　他倒是还捏着一个九转大还丹，但是这玩意儿材料难整，他是打算删游戏前最后留给桑淮的，算是在自己这里画上一个句号。闻嘉山眼见状态气运不佳，这段是躲不过了，只能冷笑着把这几个人头上都打了标记。

　　呵，等我复活后立马找你们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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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仇的激愤之言终于说到了尾声，眼见对面怒气越烧越旺，早已准备好的咸烨华倒是不介意多添上一把火：“哪来那么多废话。”

　　咸烨华蹭开沾了满颊的朱厌之血，斜过他们一眼道：“要战便战。”

　　死到临头还能这么嚣张，咸烨华的所作所为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怒火。当即这些人也不搞什么车轮战了，一统拢全挤了上来。一时秘宝绝学各色灵通迸出的光华五彩绝伦，全照着咸烨华抖了下来。

　　荒川大泽之中风雷之声更盛，潇潇瑟瑟仿佛就要这么一道兜头也朝他劈下来。咸烨华暗道不好，左支右绌之间勉力躲了几下，顺带也给对面留下几道伤来。

　　然而他的血量还是飞速见底了。

　　对面合汇五轮，并身结阵引下一道天雷朝他劈了过来，眼见躲不过去，闻嘉山叹了口气，鼠标点上了右上角的存档键。环状的六个点显示正在保存缓冲状态，他又看了一遍对面几个人的信息，心念着说，等着吧，等老子复活了，你们谁都跑不了。

　　就在这个当口，天雷并落那一瞬，画面上的人突然被狠狠撞了出去。

　　咸烨华根本不知道桑淮为什么会来、为什么要来，又是如何来的。就只在风驰电掣的一瞬，他被直接撞出了攻击点的正中心。他回头甚至连自己那个便宜小师兄的脸都没看清楚，只撞上了他眼中那飘飘虚虚却有几分安心的未解之意。

　　桑淮似乎冲他一笑。

　　他到现在也刚破入大乘境，任他再怎么天纵奇才，如此多渡劫期的人同时对他下了手，也就只有飞灰湮灭的份儿——桑淮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但他还是做了。

　　这点时间根本不够人反应的，闻嘉山就只知道有个人救了他，大概知道那个人是桑淮。他手指还停在左键上空，存档那个小圆圈也还转着。下一秒天雷止息，桑淮原本站着的地方就什么都没了。

　　只有断成几截儿的破羲碎在那里，几乎看不出样子。

　　闻嘉山定定地看着那个地方，没注意到存档的显示提醒他已覆盖完成。屏幕上的咸烨华和他一样愣怔，想朝那个地方走几步，却径直被人反手给了一刀。

　　屏幕切黑显示出那个他好久不见的失败画面的时候，闻嘉山看着屏幕上自己的脸，后知后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拧成了一团儿，然后就这么哽着，有点想落泪地开始调出之前的存档。

　　然而没有用，这该死的、天杀的游戏在桑淮死后的瞬间覆盖了存档，他这里没留下一点他小师兄的生息，一点机会都没给他留下。

　　闻嘉山发疯了一眼试了很多次，当他最后发现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没有用的时候，他呆住了。静静地像个木偶一样把头埋了下去。

　　*

　　老胡带着赵粱和胖子聚餐回来的时候还特意壮大了声势，一把子推开门的时候特意喊了声“surprise！”赵粱在后面叽唔了一句“这么黑怎么也不开灯啊”，而后老胡就得得瑟瑟地掂着东西朝着闻嘉山那儿走去：“后悔了吧闻哥，我跟你说今天点的菜真不错，不过兄弟们有良心给你打包了带——”

　　灯开的那瞬间三个人都惊了，老胡靠着最后的知觉在胖子发出“卧槽”时把吃的放到一边桌上，凑过去看着闻嘉山木呆呆满布泪痕的脸：“卧槽，闻哥……你怎么了闻哥？没事儿啊兄弟们都在呢？”

　　闻嘉山转过头去看了他们一样，想哭也哭不出声地，哽着气说道：

　　“我把他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