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眷山海》鹿野千寻

1、第 1 章

　　风涯宗正门长阶三千，入秋后就被铺成满地藤黄。

　　今日师祖不讲道，师尊不开坛，全宗上下除却正午入门试剑外便无事发生，按理说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太平日子。外门弟子卯初就拖着扫帚出了住所，在山道两排风灯莹莹幽幽的光下打着哈欠爬台阶。为首的一人哈欠拖得长，连上了三级还没收住，冷不防被后边的同门戳了下腰子，那声哈欠便戛然而止了。待他把眼底的惺忪揉尽了，才看见浓夜的长阶上站了一个人。

　　来人一身白衣劲挺，芝兰玉树傲然而立，一眼望去像是晚夜月色照下的一抷新雪。那双点漆的眸子朝阶下一众人身上一扫，让人仿佛灌了口冷泉般瞬时神清气爽。为首的带着众人硬着头皮叫了声“小师兄”，阶上的人便已经敛了眸子，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道：“咸烨华呢？”

　　一群人原被他盯得后脊发凉，此时他一出声却又酥了骨头一般。当首的人回头看了看，发觉那位日常爱与他们插科打诨的同门确是不在，刚绊着舌头想同他多说些什么，后面已经有个人唯唯诺诺开了口：“阿烨他……他似乎去后山了。”

　　桑淮定了一下，转而道：“后山宵禁。”

　　为首的弟子原本还转着脑袋思索小师兄怎么就盯上他这个好兄弟，三天两头儿来找麻烦。一回头却发现对方的眼睛又盯在了他身上，一个哆嗦便开了口：“他……他他他他昨日与我打听后山试剑潭的事情，我我我我我我……”

　　不待他继续结巴下去，桑淮就已经转身化了一道决。夜色下猛然划来一道明光，他召剑而来，剑意从身的瞬间整个人就化为一道光雾，随即消失不见。

　　那弟子看着现在只落一片空荡的长阶，恍惚了几秒才喃喃道：“……倒是多和我们说几句啊。”

　　*

　　咸烨华拜入风涯宗三年有余。

　　当年他入宗时还未炼气，而短短三年时光里，就已经结出了金丹。这等修行速度实在诡异的让人望尘莫及，而更让人心生疑虑的是，他明明已至金丹境，却还只是一个再低阶不过的外门弟子。咸烨华拒绝了所有进阶考较，只是一日日专注地在风涯宗内洒扫修整，干着外门弟子的活计。

　　要知道，风涯宗内长老以下便金丹罕见，唯一一个破境的就只有宗内长老的真传弟子桑淮，他天纵奇才勤勉刻苦，年纪轻轻修为便已臻化神境，故而宗内弟子都称他一声“小师兄”。

　　而即便是修仙届上下都公认的奇才如桑淮，自认也无法做到如咸烨华这般，三年时光由炼气修炼到结丹的境界。冷风瑟瑟间他已行至后山，遥遥便见后山禁地内明光闪动，纵剑时便着意敛了气息。

　　桑淮落在洞口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试剑潭内的凛凛寒气。他放轻了步子沿小路进了试剑潭，遥遥便见一人赤身打坐于卧雪石上，半空浮一颗红珠，在那红珠的加持之下，他周身蒸腾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正是咸烨华。

　　而试剑潭之中，原本宗内仅有他同师尊在内的四人召出的应龙正倚在池畔，他尾巴时不时扬起一道冷泉，聚顶朝红珠落下——原本结霜的冷泉在触及红珠的霎那便化作几缕清气，而后被化入咸烨华体内。

　　他一进来，应龙便已觉察到了他，眼皮一抬瞟过一下后，就只抬了须打了招呼。桑淮本也无意打扰，此时微一颌首正欲离去，却察觉到咸烨华那边已经行至尾声，忙在对方睁开眼之前躲在了石柱之后。

　　咸烨华睁眼后先长长伸了个懒腰，而后把那渐渐落下的红珠收入手中。应龙长须微动，开口道：“只还差一味天蚕蜕，你就能结婴了。”

　　咸烨华麻利地抄了衣服从卧雪石上起身：“不急，恰好我现在根基尚且不稳，再多修炼些时日，扎实了再一举结婴也不迟。”

　　龙盘了起来，意有所指道：“据我所知，天蚕蜕乃风涯宗至宝……”

　　咸烨华正蹬着靴子：“打住，先等等些时日吧。”

　　他现在可还没有盗宝叛宗的觉悟，毕竟上面还压着一个化神期的桑淮，就算到时候能结婴了也不一定能赢过他。到时候东西偷到手势必要被风涯宗列为叛徒，虽然他混了这么些年的外门弟子，就算叛宗了的话，宗门整体的仇恨度不会太高吧……但是……

　　咸烨华随随披着衣服朝外走去，思索间一转弯便撞见了一双幽若寒潭的眼睛。

　　桑淮原几欲想离开，没想到没走成不说还在此处和咸烨华撞了个正着。偏巧咸烨华挤着弯走，这会挨他近得只有一指之距，他刚修炼后肉身上那股腾腾的热气似乎都熏了过来。别无他法，桑淮抬了剑柄抵在咸烨华正膛心。

　　两人中间那点距离才终于没再压过来。

　　咸烨华没想到能在此处遇到桑淮，一时间心凉了个透顶，只想自己怕不是又要死档重来，嘴上只结巴出一句：“小、小……师兄。”

　　他话音刚落，正火热的胸膛口落了点凉凉的东西，咸烨华低头看见是桑淮的佩剑破羲，两眼一黑间只觉得自己大限降至。桑淮原本只想把他推开一些，没想到咸烨华却像傻了一样一动不动杵在那里，他不由得拧眉道：“先把衣服穿上。”

　　咸烨华如梦初醒，听到这一声如蒙大赦，忙不迭跳开半步将搭在肩头的衣服穿上身来。原本他觉得修炼后发汗体热，准备等凉过之后再套上，这会儿却被从天而降的桑淮骇得通体发凉。他匆匆忙忙套着衣服，抬眼间却发觉桑淮仍旧别开眼不看他，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咸烨华手下动作顿住了。

　　原本桑淮听不见衣料摩擦的声响，以为咸烨华已经穿戴完毕，没想到回头时那人还是衣服大敞着立在那里。桑淮没敢再着意细看，也就没注意到他那若有所思的眼神，只背身抛下一句：“今日午时入门试剑，不得迟到。”

　　便片刻没再多留地离去了。

　　咸烨华看着他近乎逃走一般，一时没捋清刚刚心底的情绪。只明白自己似乎逃过了一劫。

　　但又好像不止逃过了一劫。

　　……

　　次日正午，他又在屋内打坐了一个多时辰后准备出门参与入门弟子的试剑大会，临推门时候却听得窗户嗵嗵两响，和他同为外门弟子的同期大大咧咧道：“阿烨！小师兄给你的东西，我放在窗台上了。”

　　咸烨华应了一声，推开窗口时外面已经没了人影。他阖窗收了东西，带着点莫名地打开了那木制的小盒子。

　　盒里的东西寸许长，轻轻瘪瘪的一层蚕蜕，在光下折出重彩。

　　*

　　闻嘉山撑在电脑边上，看着光标旁边浮出的“天蚕蜕”那几个字发呆。上铺的胖子正看x音小视频看到笑得床都在抖，对铺赵粱伸出头来：“闻哥开黑吗？五排四缺一。”

　　闻嘉山看着屏幕上的那个“天蚕蜕”，搭在鼠标右键上的手指轻点几下还是没挪开，不知道为什么有几分心浮气躁道：“不开。”

　　赵粱原本还想磨他一会儿拉人入伙，没想到对方却连头也没回。当即也不自讨没趣了，缩头躺了回去。这次换胖子撩开帘子，乜眼扫了下他的屏幕，有些惊奇道：“哟你还在打‘异度山海’呢，什么境界了？”

　　被拒绝的赵粱也伸了头出来，留个耳朵听他们说话。闻嘉山把“天蚕蜕”收入包裹，应声时原本想说“金丹”，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现在结婴。”

　　胖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一个鱼跃起身打了个响哨：“6啊闻哥，你真能肝，前天下游戏今天结婴，隔壁陈肖肝了一星期也刚快金丹，你这真是……”

　　闻嘉山嘴边带了点笑，把所有的搜集好的所有材料填入鼎中。赵粱拿了个双杀后“啧”了一声：“但凡陈肖少把注意力放在结道侣和双修上一点，他也混上金丹了。昨天还跟我说他和宗门大师双修结果被人老婆抓了个正着，这会儿还在被他前宗门满世界追杀。”

　　胖子震惊之中又有一点神往：“哇靠陈肖有点猛啊……活该他上不了金丹……哼。”

　　闻嘉山捕捉到了他们话中的重点，顿了顿道：“和宗门大师……那不该是个男人么？”

　　赵粱盖住手机抽空冲闻嘉山比了个拇指：“闻哥正解。”

　　胖子的神往就开始变味了：“咦……陈肖也真够可以，闻哥，异度山海真的有这么猛啊。”

　　闻嘉山摁下“步入元婴”选项，界面上的五宝通灵入鼎，最后由顶聚入游戏中咸烨华的丹田之中，原本的金丹破溃开，化作一团五彩流华的真气。闻嘉山忍不住一笑，而后转手给胖子抛去了先前陈肖发给他的游戏简介：“嗯，你自己看。”

　　胖子当即埋头苦读。

　　异度山海作为今年刚出的一款沙盒修仙游戏，以世界的开放度和自由度闻名。据说游戏沙盒内已经融入了近万个性格迥异的npc模型，各种数据随机生成，每人都会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修仙世界。

　　闻嘉山玩了两天不到，从原本兴致缺缺一路肝到了当下的元婴境。不过他虽然知道这里面npc交互系统做的逼真，但是一直也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探寻各路秘宝和典籍等等，一路快意恩仇火速飞升。他不是没有遇到npc示好，只不过大半是修炼出山以后什么突然天降神女要与他共赴巫山或者同宗的小师妹对他芳心暗许之类，他对此毫无兴趣。

　　然而做了这么久的铜墙铁壁，他却被这一个天蚕蜕勾起了什么难以言说的悸动心思。甚至现在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试剑潭里，他那个凛然不可近身的小师兄桑淮疾言厉色，却又红了耳根子的样子。

　　现在的npc都这么智能的么？

　　闻嘉山恍神：说起来，小师兄这称呼本身就容易让人升起不止一点的……

　　宿舍门突然被“咣”的推开，516最后一人老胡手提了四盒拌饭分发到几人桌上。闻嘉山原本还在想刚刚的事情，老胡过来给他放饭的时候才缓过来，说了声“谢谢”后就要给他转钱。

　　却没想到老胡顺手勾了下他脖子。

　　闻嘉山本来还有点莫名，没想到老胡一脸坏笑地朝下看了一眼：“大中午的还这么火气躁啊闻哥。”

　　没等他反应过来，老胡转头道：“兄弟们清场半小时，浴室让给我们闻啊！”

　　闻嘉山旋即在他们迭起的不怀好意的笑声中骂了声“滚”，然后抓了一边的抱枕压在怀里。他看着电脑，画面上的小人已经转行至宗门正殿，入门弟子试剑大会在即，昨晚上看着他红过脸的小师兄全然不见昨晚的窘迫，这会儿正端坐在高台一侧，目不斜视，凛然若霜雪。

　　漂亮的好像一樽雪玉雕像。

　　他挤在伸长脑袋的外门弟子中，看着高台上发生的一切。甫进场的入门弟子冲四下作礼，拔剑起手式落在了百凤来朝这一式。他端剑不平，施力不稳，小师兄的眼神随着他的剑锋走，原本越蹙越紧的眉峰随着眼神转到了一处后忽然不动了。

　　乍然间他眉头舒展，露了个再浅淡不过的笑意后便飞快转了回去，换做先前抿唇敛眸的模样。

　　只有咸烨华知道，他那清浅一笑，是因为看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