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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四十三章 迷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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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一弯月牙悬挂天际。
柳树在院墙边静静地垂下枝条,荫影笼罩蜿蜒的石径小路,青苔带着潮气蔓延而入,寒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上身体,连带心底也莫名升起一片荒芜的冰凉。
阿舍站在林荫下茫然四顾,蓦然发现这个月夜与那晚她从骆日坟前将阿得带回精舍时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那时的月还远没有此刻这般冷,天色也没有如此昏暗,大片的乌云慢慢聚拢在一起,越积越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里是···
“阿舍姑娘,阿舍姑娘!阿得姑娘快不行了!”一个垂髫少年踉跄着奔出,惊惶呼喊。
阿舍心里一个咯噔,飞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促地问道:“铁蛋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叫阿得快不行了!她的病情不是已经稳定了吗?”
铁蛋被她不断加重的手劲抓得生疼,但这会也顾不上这些了,带着哭音道:“阿得姑娘···阿得姑娘刚刚又咳血了!”
“怎么会这样!阿得,阿得!”
阿舍眼前一黑,来不及细想为何此刻自己会身处在玉云山庄,也没心思细究为何自己不用铁蛋指引就熟门熟路地一头扎进了阿得的房间,她此刻的心神全在床榻上那个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的病弱少女身上。
阿得面色青白侧卧榻上,抑制不住的声声咳嗽仿佛预示着早已被悄然奏响了丧钟的命运。
她突然猛地朝床外一倾,咳嗽声立时一停,一大口鲜血便从口中汹涌而出!
阿舍只觉整颗心被冻住,刺骨的冷意从头顶蔓延到指尖,她几乎站不稳脚。
“阿得!阿得,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阿舍飞扑过去,颤抖着手抚过她瘦骨嶙峋的背脊,想不明白为什么妹妹的病情会突然严重至此。
许是因为咳嗽,也或许是自知大限在即,阿得含泪苦笑道,“姐姐,你就不要再骗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看来我想要一直陪伴师傅和姐姐,这样的一件小事,我都办不到了。”
说到最后她哽咽不已,气息也越发微薄,如同一缕轻烟,哪怕只是一阵细风都能使之断绝。
阿舍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阿得,你别这么说,你不会有事的!”
阿得微微阖眸,两行清泪缓缓滑下,唇角却泛起笑意,好似一江春水欢欣喜悦:“姐姐,你知不知道,其实···我现在很高兴啊。因为,我就要和骆日见面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咒语,彻底勾出了阿舍深埋在心底最为恐惧的魔念。
她一直最担忧的就是妹妹心存死志想要追随骆日而去,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地让她倾诉发泄出来,也一直以为阿得已经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却不料终究还是···事与愿违。
阿得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对阿舍连续的几句哭喊都未作理会,自顾自地说着,“我答应过他,我永远都不忘记他。我也偷偷答应过自己,一定要尽快去见他!原本,我是舍不得姐姐···和师傅。可是现在,我反而倒安心了,你们···你们都替我高兴吧。”
她唇角慢慢扬起一道如莲浅淡的弧度,绽放出一个凄美的笑。
“骆日···我来了!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这回,我们再也不分开···因为,你不会再杀人···我也不会再咳嗽了!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
少女凝望着虚无空气的眼神极为温柔缱绻,仿佛她一直苦苦思念的爱人此刻就站在面前,声音含着满足,渐次低下去。
那尚未来得及到达眼底的笑意随着呼吸的骤然停歇,永远定格在了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上。
如淡雅雏菊猝不及防地凋零,似绚烂烟火无可奈何般消散,凉风轻轻拂过破碎的流年。
阿舍怔怔地望着着她最疼爱的妹妹,那凝固在脸上的笑容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她只觉脑海中“嗡”地一声,瞬间天塌地陷。
一切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恩师自刎、挚友丧命的揪心之痛宛在昨日犹未平息,如今连她仅剩的几分温暖——朝夕相处多年的妹妹,也彻底离去,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
阿舍一动不动地坐着,墨发如缎散落,昔日璀璨夺人的眼眸中有星芒陨落,渐渐变得黯淡无神,眼底晃动的水光如断线珍珠沿着精致脸庞大滴大滴地滑落,滴落在素白长裙上,濡湿了脖颈处的衣襟,仿佛要把这一生的眼泪尽数流干。
阿得走了。
她的妹妹一生悬壶济世活人无数,如此善心功德却在最美好的年华香消玉殒。
来来去去,她始终留不住身边的人;兜兜转转,她依然又回到了最初。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从今往后,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像阿得那般陪她哭陪她笑,嬉戏打闹岁月静好。
她们相逢于纷繁乱世,相识于破败村庄,相知于清贫路途,在精舍里相互温暖,相互慰藉,相依为命。
她们毫无血缘关系却胜似亲生姐妹,她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如果可以让阿得身体痊愈,开心快乐地活着,即便是折寿亦或是付出其他的什么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或许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瞬间风云突变,天地昏暗到了极致,只有一轮血月高高悬挂。
悲不自胜的阿舍并没有发现此刻的异状,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混混沌沌之时隐约有一道天籁在耳边盘旋还问了她一句话,而她毫不犹豫地应了一个“好”字。
等阿舍终于回过神,眼前的景象就神奇地发生了变化。
她此刻所在是一处雅致的庄院,亭台楼阁隐没在花果树林之中。
林荫小道,曲径通幽,奇山怪石,小桥流水,处处布设清雅古朴,独见匠心。
莫名变幻的景象令阿舍惊魂不定,但如此熟悉的布景与端坐在大厅中的几道身影又让她欣喜若狂,连面上的泪水是在何时被何人拭干都不知道。
“阿舍,快过来!”主位上坐了一对夫妻,身着宝蓝色衣裙的夫人正笑意吟吟地朝她招手。
那美貌妇人赫然便是于二娘!
“师傅!”阿舍何曾想过还有机会再见恩师,她几疑身在梦中,莫名鼻尖一酸,眼眶发红。
“好啦好啦,咱们师徒重逢这样的好事,本该高兴才是,师傅的宝贝徒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啦?”于二娘爱怜地轻抚阿舍鬓边碎发,将她拉入厅中,“快别哭了,今日双喜临门,你这个做姐姐得好好帮妹妹参谋参谋。”
阿舍任由于二娘拉着她往前走,带着些许茫然重复道:“双喜临门?”
“你我师徒重逢,骆日与阿得婚事落定,可不就是双喜吗?”
于二娘神情极为开怀,朝石头和尚笑道:“原本只是为了商量骆日与阿得的婚事,没想到我和阿舍师徒二人得以再会,可见我这义子与大师的爱徒是天定的缘分,怎么也跑不了。”
石头和尚微笑颔首,“石头早就听闻张大善人乐善好施的美名,曾经为了赈灾一度将镖局所有的积蓄尽数变卖,而今骆日在护镖之余还不忘救人行善,想来都是大善人与夫人教导有方。他与我这徒儿相识于患难皆能平安脱险,可见二人平素积了不少功德,方能成就如此良缘。”
“大师过奖了,张某不过是在能力范围之内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不足挂齿。倒是大师所言的善恶有报因果循环,万里颇为认同。”
张万里对佛学极感兴趣,听石头和尚在佛理一道上颇有见识,便有了几分相见恨晚的架势,一时两人相谈甚欢。
“别理你师丈。他呀,恨不得摆个佛祖在家里天天参拜。如今见到大师,不尽兴是不能罢休的了,且随他们去吧。”
于二娘嗔怪地睨了丈夫一眼,转头打趣道:“阿舍,说起来你还是姐姐呢。看看,你妹妹都要成亲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的徒婿带回来给师傅瞧瞧?”
“师傅,您就别打趣我了,什么徒婿呀,我又没有···”
阿舍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就想说自己并无意中人,但不知为何突然心头隐隐一痛,始终没有办法完整地说出口。
于二娘并未发现她的异状,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地念叨:“我与你师丈膝下收养了三个义子一个义女,骆日已有阿得了,你要不从另外两人当中选一个相处试试?唔,向阳比你年纪小一些,最主要的是尚未定性,日后恐怕还要你来照顾迁就他,不妥不妥!相比起来,追风就稳重多了,论武功本领也不比骆日差,而且为师觉得你们性子极为相似,肯定聊得来,要不,为师给你们做个媒?”
她说到最后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由抚掌而笑。
阿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性子依旧爽利欢脱的于二娘,有些哭笑不得道:“师傅,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可不是菜市场里的东西随便任人挑选。再者,感情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您就不用操这个心啦,徒儿自有分寸。何况,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也没有哪条规矩规定了人活一世就必须婚嫁,弟子还想多陪我石头师父几年呢。”
于二娘也只是突发奇想,自然不会随便替义子和爱徒做决定,故而佯装生气白了她一眼:“你这是嫌弃师傅管太多喽?还有你光想着孝顺你石头师父,怎么就没想着多陪陪为师?哼!”
她的话看似怨责实际上任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玩笑调侃之意,但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加上最后那一声略带不满的轻哼,却让阿舍再次莫名地湿润了眼眶。
“姐姐,你跟你于师傅的脾气真是一脉相承。”
与骆日相携走过来的阿得正好听到了于二娘的最后一句话,忍不住抿嘴轻笑,沾染了些许春色的面容红润娇嫩,嫣然一笑时既清且艳。
“阿得!”方才还不觉有什么,如今阿得走到近前,阿舍忍不住牢牢地抓住她,紧张得仿佛只要稍一松手,眼前的少女就会化作一缕轻烟随风飘逝。
阿得不明所以,反手与姐姐交握以示慰藉,肩膀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环住,她转过头去,与立在身后的骆日相视一笑。
看着眼前这对亲密无间的璧人,又望了望正向张万里走去的于二娘,以及不知何时出现正对她微笑示意的俊朗男子,阿舍只觉一切如在梦中,美好得让她想落泪,根本不愿再去细究其他。
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不时涌上心头,似乎还缺了点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而这缺了的,究竟是某一物,还是···某一人?
像是触犯到了某个禁忌,阿舍头痛欲裂,恍惚之间听到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当她再次睁开眼,便见一个白色身影迅如闪电直直朝石头和尚袭去,杀意凛凛的剑势甚至将正在向石头和尚撒娇的阿得笼罩在内。
阿舍瞳孔遽然收缩,全身血液一凉,无数记忆从脑海中纷闪而过。
她认出了来人是谁。
一道残影剑光疾如流星后发先至,在白衣男子尚未靠近目标之前就已堪堪点在他后心背部。
少女的眼神幽沉暗黑深不见底,没有任何迟疑,她将手中利刃狠狠地、狠狠地刺了过去!
阿得和石头师父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
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