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道》东方桔雪

100、天机未破

　　一心求死的梅冰卿落入镜练湖中。水，很冷，很快就浸入他的肌肤。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心神宁静。他本来就不属于那纷扰的尘世，回不到长岭洞府，那就进入镜练湖吧。生于雪山，死于冰湖，挺好。水面应该已经封冻，很好。这里就是自己的长眠之所，是自己功过相抵的地方。十年了，每年春天来临，都由自己开江。原以为开江是一件存功积德之事，现在想来，并不尽然。或许，早就已经违背了天道神谕。他自认为是天降使命，但回头来看，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
　　恍惚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冰卿，那晚你为何没来？”女声幽幽，自那水底传来，抑或是来自四面八方。
　　“哪一晚？”梅冰卿轻声问道。闭眼回忆。他实在想不出，他曾与人有约。
　　“千年前。当然，你一定早就不记得了！”女声叹息，“一千年了，多少深情都付诸烟云，多少红颜都化为枯朽，多少恩爱都随心死去，你当然是不记得了！唉，不记得你就不愧疚了！”
　　“我只记得我等了一个人很久，但不记得是前世还是今生！等谁我也不记得了，是你么？”梅冰卿有些困。沉入湖中，犹如回到母胎，潜生一种安逸之感，只想睡过去。
　　“你清醒些吧，不要以为糊里糊涂就可以把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女声幽幽。
　　“我在等一个人，是你吗？”梅冰卿迷迷糊糊地问道。
　　女声突然消失。他终于可以睡得心安理得。
　　“不！你不能死！你是不是装死？”不知何时，那个女声又响起。声音突兀、尖利，像欠了她家几世的债没还一样。
　　梅冰卿眼皮很沉，一如多年前的某个场景一样，打败了很多人，任血流满江，不知不觉，陷入昏迷。醒来之后，好像就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他来到了长岭洞府。
　　那多年前是什么时候？
　　这个女人又是谁？是多年前的旧相识吗？
　　“那晚，你没来。说过要接我走的，但你没来。眼看着，我就要与人洞房，强为人妻，可你仍然没来！没有办法，我伸手从窗外扯了一把柳条过来，上吊自尽了！”女声哀怨。
　　“我那晚没去？我为什么没去？那我去了哪里？”梅冰卿道。
　　“你去了你该去的地方！”一个老者的声音传来。
　　梅冰卿神思恍惚，却又分明见到了那个人的容貌。似乎熟悉，只是，不记得他是谁。
　　“师傅，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女人显形，竟然是柳晓儿。
　　梅冰卿大笑而醒，大呼：“晓儿，你还活着？”
　　柳晓儿理也不理他，扶过老翁，纠缠着问他：“他那晚到底去了哪儿？”
　　老翁道：“那晚，他与魔神大战去了！”说时，有些轻描淡写。
　　“呵，他倒好，与别人打架去了。全然不顾我的死活！”柳晓儿却很生气。
　　梅冰卿指了指自己，疑惑道：“什么？我这样的人也会和人打架么？”
　　“闭嘴！我和我师傅说话，关你什么事？”柳晓儿言辞犀利，尖声打断他的问话。
　　“我——”梅冰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仿佛是替对方指责自己一样。
　　很无辜，很委屈，很迷惘。“明明是她在生我的气，却又说与我无关！”梅冰卿心里暗想道。
　　“师傅!他与那些人打架，结果怎么样了？”柳晓儿道。充满好奇的样子煞是可爱。
　　是的，眼前的这个柳晓儿着实有些可爱，可爱得奇奇怪怪。
　　那人哼唱了一句戏文，笑笑道：“他打赢了，但也被打傻了！”
　　梅冰卿吓了一跳。那人唱的竟然是《武神救世》。这可是他的禁忌。
　　再一瞧，那人熟悉的脸庞真切起来。他又吓了一跳。眼前的老翁竟然是死去多日的常寻思。
　　“他啊！真傻啊，真傻啊！明明打赢了，却履行了一个不该遵守的诺言，把自己给哐啷了！”常寻思做出一个把自己打晕的动作。看样子，那蠢人击打的是自己的头部。
　　梅冰卿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他是特别怕吵的。莫不是头部受过伤？
　　“他击退了神魔，让人神魔三界从此界线分明，但他却答应了人类一个愚蠢的请求。”常寻思用精亮的双眼瞪了一回梅冰卿，意思是，我说的就是你，而你就是那么蠢。
　　梅冰卿显然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对他所说之事，有些迷糊，也急着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怀着好奇心听，就像听别人的故事。有点意思。
　　“人类有什么请求？”
　　“这个——嗯，还是不说吧！”
　　“你都觉得我很傻了，告诉一个傻子真相，应该无妨吧？”
　　“关键是，告诉一个傻子真相后，他还是个傻子。不说也罢。”
　　一个急于知道真相，一个绕着弯子似说非说，梅冰卿与常寻思的对话陷入了僵局。
　　柳晓儿听着二人的对话，也有些犯傻。她其实也想知道一个真相，那就是，那晚她所爱的人为何没来接她。接她就是救她，不接她就是害她。当然，最终是她自己把自己给害了。可是，那晚，其实她也不想上吊的。没想到，她把那柳条扯过来，刚产生上吊的念头时，那柳条就缠住了她的颈子，把她给吊死了。
　　她临死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可是，死后的事，她是不知道的。然而，一千年过去了，再死一次，活过来时，竟把当年如何死的事情全记起来了。
　　“你个玉猫精，竟然真的有九条命！”常寻思把那只猫抱出那座倒塌的山洞时，怜惜地说道。那个夜晚很黑。在山洞轰然塌陷之前，她还在等那个叫做储世俊的男人。她记得，她好像喜欢上她了。
　　“上辈子你死于洞房，这辈子你死于山洞，你这只猫，真是倒霉！上辈子为一个爱你但更爱人类的男人而死，这辈子为一个爱你胜过爱人类的男人而死！唉，反正都是死！何必呢！醒来后，千万不要再爱了！”这是她躺在常寻思手掌中时听他说的。
　　当时，她还在想：你不是死了么？死了的人怎么又活过来了呢？
　　清醒过来后，她把迷糊中听到的话当作了耳旁风。怎么能不爱呢？不爱活过来做什么？
　　当她再一次见到梅冰卿时，不由把千年前的怨怼倾诉而出。问，必须问，不问怎么能够明白？
　　然而，那个傻缺似乎真把当年的事忘记了。
　　那个死而复生的常寻思是知道前因后果的，只是，他不愿意说。
　　湖底的生活是枯冷乏味的，可有了这么个纠缠不清的问题，仿佛每天都充满了机趣。
　　湖底一日，人间一月。
　　六天过后，常寻思告诉梅冰卿：“你所需要的真相，只能由你自己去找。”
　　柳晓儿道：“那我的真相呢？”
　　常寻思道：“你们的真相是同一个。”
　　柳晓儿又问：“那你为何还活着呢？”
　　常寻思道：“不仅我活着，你也活着，三界都没有消亡。”又看了看梅冰卿，道：“只有你，从来都把死看得没那么重。于你，很伟大，很了不起，可是，于你所爱的人呢？”
　　然后对柳晓儿道：“你还剩下六条命，如果你想死，可以，随时可以！”
　　柳晓儿道：“我才不！我要活着。”突然，灵魂中又冒出一个声音：“感谢你，让我也活过来了。”是简赤珠。柳晓儿问常寻思：“你不是说我死了吗？那为什么她没死？”
　　常寻思道：“你得感谢她！没有她，就算你是一只猫，也不能活过来。”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这是天机！”
　　“天机我不信！”
　　“信不信不由你！”
　　一老一少两师徒进行语言交锋的时候，梅冰卿就是个局外人。
　　主角，有时候就是个局外人。没人把他当主角，但他仍是主角。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一直心绪烦闷，今天才更新，也真是没什么说的了。一句话，人最难战胜的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