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歌（霜花店同人）》青潆

3、3

　　3.
　　玉川寺座落在桂城的崇山峻岭中，林泉环绕，山青水秀，倒是一个访古寻幽、避暑踏春的好去处。
　　可惜洪麟实在无心赏景，从王宫出发往玉川寺的这一路上，他都无法像王祺所说的“出去走走”那样轻松。
　　原因么——洪麟瞟了瞟骑马行在侧前方的王祺——当然是在他尊贵的殿下身上。
　　想起清早时从练武场训练下来，回到毓庆宫，刚一拉开房门，就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王祺站在镜前的样子倒是泰然自若，听见声音，只转了头，大眼睛冲他那么一眨，洪麟却赶紧地回手关了门，脸上五官都挤作一团。
　　“殿下！您这是……”
　　王祺穿着一身蓝布短衫，未着大氅，脚登黑色马靴，额门上还扎了一根深色头带——这分明就是高丽平民的装束，殿下想做什么啊！
　　黄内官在旁边为王束上腰带，王抬起两臂，笑问洪麟：“还好看？”
　　已经预感到这一天任重道远的洪麟，哪里有心情陪他开玩笑，两步上前来到王祺身边，又觉得直言有些冒失，便低了头道：“您要微服出宫？去……桂城？”
　　“嗯。”
　　示意黄内官取来他的短刀，白玉刀柄上雕琢着云纹图案，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将短刀收好，回过头来看洪麟一眼：“就我跟你。”
　　“殿下，这怎么可以？！”心里一急，连带语气也偏重了，“桂城路途遥远，臣担心殿下的安全……”
　　“你是寡人的建龙卫总管，”王祺压下他的话头，表情平静地看着他双眼：“寡人相信你的能力，更需要你的能力。”
　　听见王祺这样说话，洪麟知道自己是不能再议了。
　　可事关主上殿下安危，非同儿戏，他还是顶着压力也要上啊……一边匆忙组织语言，一边低声劝说：“殿下，上次在碧澜渡遇到刺客的事情，还没有查到水落石出。如果真和朝中官员有关，那么您现在微服出宫，无疑是给对方再一次行刺的机会啊，一旦在民间被人认出了殿下，可能会引起多严重的后果，臣实在不敢想象……”
　　就在一个多月前，王与王后出游中遭遇到大批训练有素的杀手，王退敌时不慎被刺客正面一剑刺穿入左腹，那时洪麟正在近处与两名刺客缠斗，几乎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当时的惊心动魄自不必说，身为建龙卫总管护驾不力的罪责也不必说，亲眼见情人被刺几乎都以为已经失去了对方的那种痛苦就更不必说了……洪麟自认不是一个好了伤疤忘记痛的人，他到现在也还会做那一幕的噩梦。而且关键在于，那场行刺明显是事先设好的埋伏——能够对王的行踪了如指掌、清楚随王出行的禁军与建龙卫兵力多少，试问什么人有这样的能力？
　　经过了一个月的秘密调查，种种迹象指向了朝中两名亲元派大臣，在掌握充分的证据之前，洪麟授意建龙卫属下先不要打草惊蛇，继续暗中查探，对外却只宣称是倭寇行刺。
　　有这样的前情环境，他如何能赞成王祺只带一名护卫就出宫？虽然说王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可有些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习以为常啊！
　　王祺只是对着镜子默不吭声，由着洪麟说。等到黄内官收拾停当，洪麟也没声一阵子了。王祺转身拍拍洪麟的肩膀，微微吁了口气：“所以……”洪麟立刻抬起眼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却听见圣上尤为笃定的声音：“要更加秘密地离宫。”

　　洪麟的心里真是比浸了苦汁还苦。
　　这一路如果不出事当然最好，万一要出点什么事，那他简直就……倒不是说他不自信，毕竟这世上谁就能真的确定自己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呢！
　　不过现在，洪麟也总算明白了王祺为什么坚持不带护卫禁军、只轻装简行前来此地——只因为他要出来见一个人，办一件事，而这件事现下是不可为外人道的。
　　此事与玉川寺的一个僧人有关。
　　这名僧人法名遍照，早年北游元国之时与身在大都充当质子的王祺结识，二人言语相投、一见如故。王祺归国即位之后，为削弱贵族政客的实力、改善国计民生困苦的状况，曾经多次推行政治改革，却屡因遭到朝臣和战争的阻扰而失败。届时王廷内掌大权者多为亲元大臣，王祺本人却有反元之心，因此在国事上颇感腹背临敌、力不从心。正当需要有能之士相助的时侯，僧侣遍照竟入王之梦中，醒来后想起此人在政治上颇有见解，当年便觉其有非凡才能，如果对其委以重任，未尝不能开辟一方新的天地？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祺在亲信人事方面，倒有三个“不足用”之见。
　　其一，世臣大族根深蒂固、党羽繁多，牵一发而动全身，难以收为心腹，故不足用；
　　其二，出身卑寒者必定向往显贵，极易沉溺于权势财富，最终因私废公，故不足用；
　　其三，儒生以经术自辅，仁善有余而果敢不足，对于正需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施行改革的国家局势来说，亦不足用。
　　而僧侣遍照出身低贱——无亲朋勾结之忧；得道寡欲——无贪私叛主之虑；胸怀抱负——无柔懦少刚之嫌。在王祺看来，此“离世独立之人”无疑是改革时弊、挽救岌岌可危的高丽王朝最合适的人选。他有意请遍照入宫参政，只是碍于其身份特殊，在那之前自是不可让权臣党羽察觉。

　　来到玉川寺，王祺径直往遍照居处询问国政，洪麟不方便陪侍，于是一个人留在门外守卫等候。
　　眼看着端茶送水的小沙弥进出几趟，太阳从天东转到天西，渐渐也有些倦怠感袭上来。这时从房里出来的小沙弥手上端了个托盘，放着几只黄灿灿的梨儿，只说是屋主人拿给客人吃的，洪麟便也明白多半是王祺的意思，客气地谢过小师父，回头看了眼遍照居所的房门，缝隙中依稀有人坐着的影子，仿佛一直未曾动过——殿下与高僧一心论政至此，尚不忘自己一点冷暖饥饱，念及此，洪麟心底里不禁是一阵感动。
　　“小师父，瓜子草用没了，烦你再给找些来！”
　　听到这句话远远地传来，循声望向院落门口，原是一个路过的僧侣在对刚才那小沙弥说话，这名僧侣生得精瘦矮小，肤黑如碳，僧衣穿得松松垮垮十分不注意形象，洪麟乍一见那人面相，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做为武士的职业敏感令他心下一动，见那僧侣要走，便移步跟了过去。
　　黑面僧沿着矮墙走到院子东面，拐进一扇粗陋木门。洪麟快步跟到门前，小心伸手探了探，门是虚掩着的，用剑柄微微拨开一点，刚好能看清门内的一半院落。
　　是个中等大小的土院，一旁的长屋内传出低沉而嘈杂的人声，听上去有不少人。屋檐下的走廊里晒着一些草药，角落木窗下烧了药炉，一名扎着衣摆的僧人正蹲在炉前看火。
　　这是个什么地方？有什么人生病受伤了吗？
　　洪麟抿紧嘴唇，总觉得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奇怪。正想再拨开一点门缝，耳里忽听到后方的院落一声开门响，应该是王祺和遍照出来了。
　　“洪麟？”
　　王祺看见他从外面回来，微感诧异。
　　把刚才那股无来由的奇怪感抛到脑后，洪麟带着歉意颔一颔首，问道：“您准备离开了吗？”
　　“嗯。”王祺微笑着指指身后送他出来的僧人，“这位是遍照大师。”
　　洪麟这是第一次见到遍照，年纪约摸有四十来岁，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破旧袈裟，面色看上去十分憔悴，与想象中得道高僧的形容相去甚远。洪麟与他简简地见过一礼，便随同王祺道别后，离开了这座灵山寺院。
　　日头已经悬在了层层远山之后，原来不知不觉间，一天已至黄昏。夕阳的光辉与朝阳相仿，同样都似充满了人生的诗意。
　　那时候的洪麟并不知道，在不久后的将来，这个形容枯槁、目光慧黠的和尚将会带给高丽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冥冥之中的传奇，悲欢起落的剧目，将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而王祺的面上则透出了更为沉稳、坚忍的意念。这一路沉默肃然驭马而行，眼底却似藏有熠熠光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将来。哪怕风云变幻、身为国殇，再多的险隘迫压，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