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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长夜很长。
不过王祺并没有那么多闲余的时间,他派人秘密调查的伪倭一事已经有了脉络,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明实情,阻断对立方喘息的机会。密报不断呈来,这一年半载,官僚贵族与下层‘贼民’走私作乱者已不可胜言。虽然朝廷屡屡派兵清剿倭寇,王祺也曾大力整顿海防,但底下混水摸鱼之徒,依旧防不胜防。
当朝倭寇兴行,比之历代王权时期都更猖獗、更频繁。而这些扰得沿海民不聊生的倭人当中,本国‘伪倭’竟占到十之八九。有奸恶者私图暴利,有为官者同流合污,天灾人祸,国之衰弱混乱之际,更难以约束贫苦百姓克己守法。
俗语说众志成城,众志成城,他却听到从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中发出凿凿的裂响声,自己的臣子、国民比敌国更加积极地在凿墙揭瓦,那种感觉不止是愤怒,不止。
更是寒心!
赵氏父子、奇伦、秋五……顺着这些名字摸出盘根错节的线索,层层剥茧,越来越多隐匿的真相浮出水面。刺杀主子、大规模官匪豪族结党走私、亲元派在暗地聚集的消息……几大士族臣工的名字和经过和证据,已牢牢掌握在手里。
吏治不清则民生不济,则邦域不靖,则边境不固,则文明不复——
那一个国家还有什么是可以坚守的?
其实一切的愤怒心寒怪责痛恨都是无谓的,也许在王祺此刻的心里,为君王者的挫折感才在深深深深折磨着他的意志。治下不严,始终被权臣小人所阻挡蒙蔽,未能在弊端之初就察觉从而彻底根除——他已经晚了许久、忍耐了许久、失责了许久。
幸而还不算太晚。
御书房内,灯烛长明一夜。
第二天一早,洪麟挂着一副黑眼圈亲力亲为去给王祺煎药,恰好遇到王后身边的婢女宝德也来熬药。
才知道王后病了这几日,大毛病虽是好了,却还有些心悸盗汗的不适。洪麟觉得过意不去,既然遇上了,就帮着煎了一副以前在邻家医馆学来的方子,请宝德代送过去。
其实宫里御医的药方哪会比不上他的呢?只是这其中太多因由,洪麟一直对宝塔失里心存愧疚,不止是生病一事,更因为他与王祺之间不可言说的种种。他愧疚、甚至惧怕这个外柔内刚的女人,当然对方也不乐见他,双方私下碰面时皆是尴尬而冷淡的气氛——这样的关系下,却被迫躺到了一张床上,行了那男女之间最最亲密之事,感觉立时就变得复杂微妙了。
事到如今,他也没法充作不闻不问,想着总是要表点心意什么的。
这点心意却很快地有了回应。
王后派人传来话,请他去中宫殿一叙。
洪麟想一想之后,叫上下属东允同他一道,跟随宝德去了王后的内宫。
到了中宫殿,东允留在走廊里,洪麟独自进里间拜见王后。
宝德在前面拉开木门,一种从未闻过的香气懒懒地钻入鼻腔,有点像紫藤花,也有点像杜若,洪麟不自觉地四下瞟了瞟。
王后端坐在主位上,穿一身沉重的玄色服装,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
“坐吧。”
抬一抬手示意,洪麟应声入坐,心里还一边在寻思着王后为什么会特地召见他。难道是为一副汤药道谢?不至于单为了这个专门召见吧……那么是要询问圣上的‘病情’了,这倒比较有可能……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但那是他绝不应该去想的。
“你让宝德送来的汤药很有效,谢谢你。”声音仍是端庄内秀的,还带着一点礼貌的笑意。
虽然早已经料到了,洪麟还是感觉到受宠若惊。
“啊……这是为人臣子应尽的责任。您身体抱恙,微臣本该登门拜见的。”
他欠了欠身子,低下头说道。
王后将手拢到嘴边轻咳了两声。连咳嗽也是乏力的。
洪麟一直没敢抬头看她。人伦上的夫妻之实和身份地位上的极度落差,真叫人不知如何自处。诚然,他们谁都明白,彼时那场造人运动是应该被铲到记忆深处活埋掉的。但□□上这样那样过的两个人,相处时却是这般生疏客套,这种感觉很奇怪。
应该说洪麟本身就是个别样纯情的人,少年时代,青年时代,从来不懂得如何与女人相处——那种好奇式的讨好、追求、臆想,乃至懵懂的喜欢、接触,他都来不及一一体会就直接跨进了另一扇大门。
那一夜于他的心理而言是痛苦的。
他十分清楚王后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甚至可能是在仇恨着、厌恶着他,从她冰冷的眼角和冷漠的态度里,从她对他说的“今天共寝的是殿下而不是你”,并不难读到这些。
但他也不能否认从王后身上得到的欢愉,那是全然不同的感受。然而更因为这样的感受,又让他心理上的痛苦和负担都增加了,就好比一个人捧着大量黄金走在沼泽地里,他是应该贪恋黄金,还是应该畏惧沼泽的危险?
他觉得王后一定是恨他的吧,恨他夺走了她的第一次,恨他身为下人却玷污了她的高洁,恨他和主上已经亲密到连自己的女人孩子都可以分享……
偷偷看了宝塔失里一眼,那张苍白的脸因为几下咳嗽终于有了点颜色,明明还很年轻,眼眶周围却布满疲惫的阴影,衬得神情也有几分压抑和诡谲。她似乎准备说点什么。洪麟大气也不敢出地等候着,放在膝上的手指悄悄揉着衣料。屋子里的熏香是不是太浓郁了?——他无意识地想。
“圣上的身体好些了吗?”
“殿下为国事操劳,近日精神不继,并没有什么大碍,娘娘尽请放心。”
“嗯。”
洪麟紧张的心情渐渐缓和下来,谈话的内容很正常,这让他感到安心。
“娘娘,”没办法斟酌更多,只说出为人臣子应该说的话,“您为何不亲自去探望殿下呢?殿下他,一定也会为此而欣慰的……”
宝塔失里的声音在此时变得更加沉郁:“这是你的心里话么?”
洪麟愣住了。
他不能明白王后这样问的意思,一时脑中变作空白,连意识都是凝固的。
大约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宝塔失里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坐在那儿不知所措的洪麟。
“我的病势未愈,怎么可以去污了圣体?”她淡淡地说,“你帮我转告殿下,请他一定要放宽心怀,万事以身体为重。”
这才是王后最应该说的话。不够庄重的言行,不够谨慎的态度都要藏下,哪怕心里再委屈不是滋味,她也没有把有辱王室体面的话题进行下去。
“你要尽心尽力地照顾圣上……”
不知道为了什么,说出来这句话竟然令她眼角微红了。
“你比我先来到这座王宫,虽说我和殿下相识较早,但你和殿下相处的日子却更长,在这宫里,殿下最信赖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吧?我十六岁远渡嫁来高丽,驭理后宫,主持内政,可以说做为王后从来问心无愧,就是这样也得不到王的垂怜我又能怎么样呢?从这一刻起,以后我不会再过问你们的事情,也请你好好守护殿下吧,用你的生命和你的行动,好好去证明你的忠诚!”
这番话像一串缓慢而沉重的鼓点落下来,堵上了洪麟所有能够应对的言语。在踏进房门的时侯,他也曾觉得宝塔失里赢弱的倦容仅属于一个女人,而不是王后。
坐在那里的,是无法低头的退步,是无法撼动的悲哀。
宝塔失里说完便站起了身,当着洪麟的面,头也不回地朝里走去。
“你很幸运……”她最后顿了顿脚步,“又何尝不是不幸呢?”
——你很幸运,又何尝不是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