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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采花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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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采花贼
“素衣融初雪,
纤姿倚玉竹。
晓来春意挽纱舞,
娇容懒照,青丝琉璃梳……”
岳岚衣默念着纸张上的词句,不禁有些怅然。想不到全家流离这么些年,娘还把这东西留着,看来真是没办法将那狠心的男子忘掉吧。
九娘的性子,简单纯粹得让人一看就透,言行举止拙稚得甚至有些可笑。可还有一点怕是别人不易看出的,就是她的固执。这些年的变故已经让她这脾性收敛许多了,只是那个她视若父兄的男子,对她已算得上绝情,而她还是那么固执,固执得让人想不明白。
岚衣不禁有些烦躁,随手将那有些皱损的罗纹纸扔回书案上,甩了衣袖走到院里葡萄架下,挑弄那些紫玉般的果儿,若有所思。
“四爷!”信儿匆匆忙忙地奔进后院,岚衣正仰起精巧的脸,几缕微乱青丝垂在玉颈上,双眼微眯,珍珠般的贝齿轻咬下一枚葡萄果,朱唇微启,卷了丁香舌心不在焉地品尝着——那样的风情神姿,连见惯了岚衣俏脸的信儿都不由得面红耳赤。
“回来了?打听清楚了么?”岚衣听见叫唤转过身来,莞尔一笑。
“四爷……说您不是天仙,连信儿也不信了……”信儿晕晕乎乎地傻笑道,突然见岚衣脸色有变,连忙清醒:
“奴婢该死……奴婢打听到那琴绯……是平州城‘觅香馆’的头牌,确实在一个月前逃了,鸨母说是和情郎私奔,官府追了段时日也就不了了之。”
“就这些?”岚衣微微蹙眉,从平州到江阳,一个月确实长了些,但她一个单身女子多花些日子也是说的通的——莫非真是他们多虑了么?
“她闺名叫许采红,和州临仙人,”信儿撇撇小嘴,“说来也古怪,又不弹琴,为什么叫琴绯?”
“总不能叫琵琵或者阿琶吧……”
息儿面无表情地端着茶水,仍旧神不知鬼不觉地飘过信儿身后,吓得信儿险些晕过去。
“……息儿,老夫人还在店里?”岚衣也算习惯了,苦笑道,“今天回来晚膳么?”
“老夫人让主子和大爷把‘逍遥舫’开上湖了,说是招待客人。”
“客人?什么客人?”
“就是您昨天想掐死那两个。”息儿苍白的俏脸仍是没半点表情,“主子特别让奴婢一字不差地转告您:他是被老夫人逼的,身不由己,死而后已。”
“……那大哥呢?”
“大爷被昨天调戏您那位自称采花贼的姑娘调戏,然后被掳上船了,待会儿奴婢还得去书塾给大爷告个假……”
“行了,我明白了……”岳岚衣只觉得一阵头痛,看来这家没了二哥坐镇真是不行,不然娘在家里简直无法无天——这日子跟十年前一模一样,活回去了……
“还有,大爷叫您竭尽全力,勾引琴绯姑娘。”
“——什么?”
“奴婢也不明白,大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岚衣沉吟一会儿,忽得挑眉一笑。
会她一会也好,毕竟三哥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种,他可不是。
静阳湖,千里烟波,浓淡皆宜。
清风楼就建在静阳湖的南岸,自然会备上几艘画舫,做招待贵客之用。而其中最雅致的就是这“逍遥舫”,是九娘的最爱。若是没外人在船上,九娘常常褪下纱帽,一边品尝茶点,一边欣赏那青山绿水的好风光,不过今天有客人,她也就只好专注于三儿子谦华亲手烹制的全鱼宴了。
所谓的客人,就是那桐夜人侍雷和名叫绮月的少女,不知为何,九娘跟那个自称志向是采花贼的小丫头相当谈的来,特别在说到廷逍的时候,两人简直相见恨晚,一柱香的工夫就把亲事给定下来了,搞得廷逍哭笑不得。而采花贼毕竟是采花贼,在一番狼吞虎咽后,绮月直勾勾地盯着谦华看了许久,豪情万丈地用筷子一指:
“好!虽不及我大相公好看,也姑且让你做个小相公吧!”
谦华当即想跳湖。
“……绮月姑娘指的大相公,不是说在下吧?”廷逍此刻还被绮月的手拖着,万般无奈地苦笑道。
“你是二相公,大相公是岚衣。”九娘停下筷子,热心地帮廷逍解释。
“娘,你怎么也跟着那丫头胡说八道?”谦华怒视过来,真是失策,想他江阳第一奸商居然稀里糊涂地上了这条贼船,果然天下惟女子和小人难养,
九娘不理他,忽然想起什么:
“不过大儿媳妇啊,谦华昨儿个已经有相好的寻上门了。她叫什么……琴绯对不对?为娘的不会嫌弃她是青楼出身,谦华,你要真中意就赶紧娶进门嘛!”
“……谁让娘喝酒的?”廷逍听见九娘把自己卖出去了倒还冷静的很,不过在低头拾起九娘脚边的青花瓷酒瓶后,就有点不冷静了。
“逍儿你别打岔,听为娘的说——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谦华,你今年二十二了对不对?还有你逍儿,都二十六的人了,成天像和尚似的都不去寻个花问个柳,人家来提亲也不去打听打听对方怎么样就一口回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一个家里四个大男人居然齐刷刷的光棍,都不想想年迈老母抱不到孙子好伤心的……”
“……你哪里年迈了?”谦华嘀咕了一句。
“娘,您喝多了,咱们回去吧。”廷逍伸手,想扶住跌跌撞撞想站起来的九娘,谁知船身一晃,九娘醉醺醺地绊到裙摆,跌到了侍雷身上。
“——老夫人留神啊。”侍雷趁机把九娘一搂,这般清瘦的身子,简直和少女无异,哪像是生育了四个孩子的妇人。
谦华自然是见不得,噌地挣开绮月跳起来,正要去抢,却没想廷逍动作更快,行云流水般伸臂一揽,就对两手空空的侍雷温和一笑道:
“多谢公子,家母多有失态,让您见笑了。”
侍雷冷哼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廷逍忽然被迷迷糊糊的九娘一把拖到了雕栏边。原来不远处正好有艘较大的画舫经过,上面似乎有文会,白花花一片的都是书生在摇头晃脑,看得九娘也摇头晃脑起来,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折扇,自以为潇洒地往湖面一指:
“逍儿你看,那边有鸳鸯戏水,我们以此吟诗作对怎样?”
“……娘,那是鸭子……”
“……不管……”
“好好,”廷逍笑了笑,“——桥边鸳鸯戏花间,柳下碧藕藏湖船。”
“……没什么意思……”
“夕霞铺满寻常路,清歌一和好山川。”
九娘哈哈笑起来:“好,好多了——逍儿,你果然像你大师伯,张口就是文章。”
“娘,天色也不早了,湖上晚风凉,您小心身子。”
九娘摇摇头,仍旧哈哈笑着,挣了他的扶持,真就清歌一和起来:
“镜湖三百里,
菡萏发荷花。
五月西施采,
人看隘若耶……”
九娘的歌喉就如她的笛一样,清婉畅然,听得廷逍和船里坐的三人都入了神。待唱到最后一句,她慢慢低了声,有些恍惚:
“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归去……越王家……”
“——娘!”廷逍这次伸手没有来得及,九娘如同一只失羽的白蝶,落入了湖中。
之后自然是一片混乱,原本宁静的静阳湖被闹得个鸭飞鱼跳。绮月目瞪口呆地看着船上三个男人都跳了下去——岳家两个儿子先不加评论,就她对侍雷的了解,那个从不关心别人死活的败类对她未来的婆婆这么拼命,只有一种可能。
——没安好心。
话说这边厢,岳家二公子岳定彦已经到达帘城,正和裴令杰在驿馆晚膳,突然身上一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还以为冰块是不会得风寒的呢,”裴令杰坏笑着凑过来,“有人想你了怎的?不要害臊啊,令堂盼着抱你孙子不是一天两天了。”
“……发现城东孙家七小姐尸身的是谁?”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敬业?我是县令,而且还不是这个县的县令,你真比太监还急。况且我们现在正在吃饭,你非要说尸体的事么……”
定彦将筷子一放,起身就要走,裴令杰连忙拉着他:
“你真是……好,是帘城府衙的门下贼曹吴二,在县衙候着呢……定彦!你不带上我的符节至少也带个名帖吧……”
帘城和江阳同隶瑞州,相隔不过一百余里路,却不如江阳来得富饶平安,连街道都不如江阳干净有序。由此可见,裴令杰虽年轻,但在处理地方政务方面确实相当能干,当然,定彦即使发现这一点,也绝不会说出来的。
出了驿馆,他便快步向衙门走去,此时已近掌灯,路上的人不多,但投驻在他身上的目光还是不少。定彦的身材本比普通的北方男子还要高大修奕,五官却十分俊秀。白天去县衙的时候,裴令杰这青年才俊本就很引人注意了,随行的定彦自然就更难逃帘城县令那媒婆一般的二夫人的觊觎,一连给五六个待字闺中的官家小姐说媒,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等定彦从衙门出来,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他便一边走一边理着头绪。
因为被害女子的尸身都支离破碎,而且家属都不愿意声张,大多痛哭一场便草草地殓葬了,定彦就没有办法去查验伤口。不过几名衙役和贼曹都声称,那些女子的手脚骨尽断,尾指骨甚至都被切掉。这让定彦更加确信,魉鬼又在修炼那可怕的邪功——当年九娘的右手尾指骨就差点被石晔削下来,做什么“血骨鞭”的鞭节。
可是,七年前石晔明明就成了废人一个,现在怎会又出来作乱,还作的这般明目张胆?是不是有人得了石晔的指点,还是“鬼门”的余孽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呢?
——如果真是“鬼门”的阴谋,那他万不能就待在这里。
他打算回驿馆后给家里传只竹鸽,询问一下家中有无异况。这竹鸽只需拔开机关,上足发条,定准方向,迎空放飞,便可迅速飞向目的地。而他手里这只,是从八师伯那里得来的,所以与普通的竹鸽有些须不同,不仅速度极快,而且悄无声息,不易被人截走。
蟾宫微缺,竟是诡异的红色,不久便隐入云中。定彦皱眉,心中颇为不安,于是加快了脚步。当他经过一条挂满残红灯笼的小巷时,一股令人背脊发凉的杀气果然如浪袭来。
他倒没有惊慌,微微定气,手握紧剑柄朝身后望去。只见隐约于云间的红色缺月上印着一个邪魅般的身影,立于不远大宅的歇山顶上,正像看着猎物一般讽刺地看着他。
月光渐渐亮了起来,照清了那人的脸,也照清了定彦的瞳孔。
——如晴夜般的靛蓝。